天刚亮,晒场上的陶坛排得整整齐齐,坛口封泥还泛着夜露的湿气。麦穗蹲在第一排坛子前,用竹夹轻轻敲了敲坛壁,听声辨气。阿禾拎着篮子走来,脚上那双草鞋已经磨出毛边。
“昨儿夜里又来了三户登记。”阿禾把名单递过去,“都说愿意按规矩来。”
麦穗接过粗纸扫了一眼,点点头,起身拍了拍手。“叫她们辰时到晒场,先学称盐。赵王氏今天带第一批人进山采菜,你去后头看看她准备得怎么样。”
阿禾应了一声刚要走,又停住:“里正一早就在粮仓外头转悠,脸色不太好看。”
麦穗没说话,只把竹夹往腰间一别,朝共食灶方向走去。
灶房门口,里正拄着木杖站着,眉头拧成个疙瘩。见她过来,抬手一指灶台边堆着的粟米袋:“只剩七斗了。两百张嘴,一天三顿,这粥还能稠几天?”
“不会稀。”麦穗走到灶前,揭开大锅盖,热气扑上来,她眯了下眼,“现在吃的不是纯米粥,是掺了菜干的。三成米,七成菜,熬足一个时辰,一样顶饿。”
“菜能当饭?”里正声音压低,“野菜挖光了怎么办?山上那些根茎,你们妇人下手没轻重,全刨断了,明年还长不长得出芽?”
麦穗转过身,直视着他:“所以我今早要定规矩。”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陶片,上面用炭笔画着后山轮廓,分出五块区域,每块标了数字。“一共五片采区,每天只开一处,采完轮休七日。就像种地留茬,挖一棵,留旁边两棵不动,根系连着,来年照样冒新叶。”
里正盯着陶片看了半晌,没吭声。
“阿禾带人巡查,谁乱挖,当场没收菜筐。”麦穗把陶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三个字:定时、定点、定量。“这不是抢命,是养命。今天断它根,明天咱们自己就没活路。”
里正终于叹了口气:“你倒是想得长远。”
话音未落,赵王氏领着一群妇人从巷口走来,每人背着竹篓,手里拿着小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左腕缠着一段旧布条,脚步比前几日稳得多。
“人都到了。”她走近,声音不大但清楚,“我按你说的,每家限采一筐,多了不收。”
麦穗看了看她,点头:“行。记住,马齿苋留根三寸,蕨菜只掐尖,荠菜带土挪窝。回来路上挨个检查。”
赵王氏应了,转身招呼众人。队伍刚动,里正突然开口:“等等。”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铃,递给麦穗:“拿这个报时。每日辰时摇铃开工,午时收工,莫贪多。”
麦穗接过铃铛,掂了掂,没道谢,只说:“明日这时候,第一锅新菜粥出锅,您来尝。”
里正哼了一声,拄杖走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第一批野菜运回晒场。麦穗亲自验收,看到有筐里混了烂叶,立刻倒进猪食桶。“坏的不许进坛,不然整批都毁。”她把空筐还给那妇人,“明天再来。”
下午,她在灶房外立起一块大陶板,用炭笔写上:
【今日餐食】
粟米菜粥(三成米,七成菜)
配盐渍芥末条
【明日采收】
区域三:马齿苋、蕨菜嫩尖
带队:赵王氏
时间:辰时至午时
几个识字的妇人围过来读了一遍,有人嘀咕:“怎么天天都是粥?”
麦穗正在锅边搅汤,头也不抬:“你想吃干饭,就得等麦子落地。现在能喝上热的,就别挑稀稠。”
那妇人闭了嘴。
傍晚,共食灶前排起长队。麦穗端着碗一个个过目,咸淡由几位老妇人试味把关。有个老头咂了咂嘴:“今天这口,比前两天香。”
“加了新腌的蕨菜尖。”麦穗说,“明儿要是天气好,还能晒一批。”
人群中有孩子问:“麦穗婶,我们家的小坛什么时候能开封?”
“满二十日。”她答得利索,“谁偷开,谁的坛子当场砸了。”
笑声响起,气氛松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两村交界处来了十多个陌生面孔。几个汉子堵在路口,身后跟着些瘦弱妇人,眼神饥渴地往晒场里瞟。
“听说你们这儿有腌菜!”其中一个喊,“卖点给我们!”
麦穗带着阿禾和赵王氏迎上去,没说话,先打开一只陶坛。深褐色的马齿苋条码得整整齐齐,闻不出异味。
“可以尝。”她说。
一个汉子狐疑地捏了一根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睛亮了。
“我们不要施舍。”麦穗接着说,“你们派妇人来采菜、晒菜,干一天活,换一顿饭。菜干存够量,也能分一份带走。”
那汉子还想争辩,旁边一位老妇拉了拉他衣角:“让她说下去。”
“规矩在这儿。”麦穗指着陶板,“按时来,按量做,坏了规矩,饭也没得吃。你们要是觉得行,现在就可以报名。”
沉默片刻,一个年轻女人往前迈了一步:“我来。”
接着又是两个。
麦穗让阿禾记下名字,发了竹牌。临走前,她对那群汉子说:“回去告诉你们村里人,这不是白给的。想要活命,就得动手。”
当天午后,二十名外村妇人背着菜筐上了山。夕阳西下时,她们排着队走回来,筐里装满新鲜野菜,有人脸上甚至带着笑。
第三日清晨,晒场上来了两位老妪,衣衫粗陋但干净,手里捧着一块叠好的粗布。
“我们是南坡村的。”其中一人上前,“全村人凑了这点布,织了个名号送你。”
她展开布,上书两个大字:惠妇。
周围干活的人停下手中的活,纷纷抬头。
麦穗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菜汁的短褐,手腕上的艾草绳已被汗水浸成深褐色。她没接那布,转身从灶台上取来一只空陶碗,盛满刚出锅的菜粥,递到两位老人面前。
“要谢,就谢这碗里的东西。”她说,“它不认人,只认用心。”
两位老妪愣住,眼圈慢慢红了。
麦穗接过那块“惠妇”锦帛,走到晒场中央的竹竿前,用力一抖,挂了上去。风吹起来,布幅飘荡,底下是一排排整齐的陶坛。阳光照在坛身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春水刚化开时的波纹。
赵王氏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新削的竹夹。“南坡村那批人今早又来了六个。”她说,“我都安排进第三采区了。”
麦穗点头:“记得让她们先洗手再碰菜。”
“知道了。”赵王氏顿了顿,“刚才有几个孩子围着那块布念‘惠妇’,问我是不是神仙。”
麦穗冷笑一声:“我连饭都还没吃饱过,哪来的仙气。”
中午,共食灶前队伍比往常长了一倍。麦穗站在锅边,一勺一勺舀粥。阿禾跑来通报:“东沟村派人打听,能不能也加入采收队?”
“让他们明天辰时来人。”麦穗抹了把汗,“先交五斤柴火作押金,算诚意。”
阿禾记下,又问:“要是以后更多村子来呢?咱们这坛子、盐、米,撑得住吗?”
麦穗看着眼前排队的男女老少,目光扫过挂着“惠妇”锦帛的竹竿,最后落在远处山坡上——那里,新划出的第五采区静静等着明日开启。
她抓起一把盐,撒进沸腾的大锅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