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灰字还没散,陈麦穗已经动了。她把那点“禾”轻轻吹进鹿皮囊口,顺手摸出炭笔,在陶片上画了个圈,中间一点——这是她记水井位置的老法子,但今天不是记井。
阿禾追上来时,她正蹲在打谷场边,拿红薯藤绑三脚耧车的残架。藤条勒进掌心,她没松手。
“你要干啥?”阿禾声音发紧。
“接星。”她说。
阿禾一愣:“星?哪来的星?天还亮着。”
陈麦穗没答,只把徐鹤留下的羊皮卷摊开,压在陶片上。那图她早背熟了——不是药方,是星轨。她用炭笔尖点着图上一点:“这儿,和陇西的井,对得上。”又点另一处,“这儿,和长城下的粮仓,也对得上。”
阿禾盯着羊皮卷,忽然膝盖一软,跪在雪地里:“你早知道……这不是咱们的天?”
“我不知道。”陈麦穗抬头,“但我种的地,认得这些水。我写的字,有人千年后还能抄。这东西——”她从囊里掏出青铜残片,“不是神给的,是人留的。”
她把残片放进曲辕犁模型的犁头槽里,那是赵石柱去年做的,铁口歪了,一直没修。她拿盐水壶往接头处一浇,犁身嗡地一震,残片亮了。
光不是从碎片里冒出来的,是从它表面浮出来的。先是几道线,接着是点,最后铺成一片——是图,但不是地图。是天上的图,星连着星,绕成环,环外还有一圈圈刻度。
“二十八宿?”阿禾颤声问。
“不是。”陈麦穗用炭笔在陶片上写,“是坐标。你看,每颗星底下都标着数,和我记亩产的格式一样。”
她忽然停住,笔尖顿在陶片上。
星图边缘,浮出一行字。不是篆,不是隶,是她认得的字——简体字。
“坐标校准中……误差0.03光年。”
阿禾念完,脸白了:“这是人话?还是……天话?”
“是人话。”陈麦穗笑了,“还是我那个时代的话。”
她伸手去摸残片,指尖刚碰上,星图猛地一跳,整片光幕展开,变成个球——是地球,她一眼认出来。黄河的弯,祁连山的脊,陇西的坡,全在上面。球外一圈圈轨道,像是车轮绕着太阳转。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星际农业观测站·编号qin-7”。
阿禾一屁股坐在雪里:“你是……观测员?”
“我不是。”陈麦穗摇头,“我是样本。他们记我怎么活,怎么种地,怎么让一群人吃饱。这玩意儿,不是送我来的,是记我来过的。”
她把焦黑粟米饼从囊里拿出来,掰开,铜钩还在。她把铜钩插进残片背面一个小孔里,咔哒一声,像是锁上了。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落。
残片忽然震动,星图收拢,变成一道光柱,直冲天际。接着,远处传来破土声。
先是东坡,一块青铜片从雪下飞出,闪着青光。接着是北沟,长城脚下,一块刻着犁纹的铜片破冰而起。再是村西井台,一块巴掌大的碎片从井口旋出,带着水汽。
二十八处,全响了。
碎片在空中飞,像被什么吸着,围着残片转圈,越转越快,最后合成一个环。环中央,空气开始扭曲,像是热天路上的晃影,渐渐凝成一道门——不是木的,不是石的,是光做的,里面影影绰绰,能看到一间屋子,墙上挂着图,桌上摆着玻璃罐,罐里泡着种子。
阿禾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能进!你进去了,谁管晒酱?谁教堆肥?谁挡那些铁鸟?”
“你们能。”陈麦穗把艾草绳从腕上解下来,塞进阿禾手里,“你记得怎么听马蹄声,怎么用兽皮做渠模。你记得怎么带人守城,怎么写律法。你早就能了。”
“可你是麦穗!”阿禾吼起来,“你是第一个敢说‘女子也能管地’的人!你走了,大家还信谁?”
“信自己。”她说,“我不是神,没发过一道雷。我摔过跤,吐过野果,被族老骂过‘牝鸡司晨’。我靠的不是这玩意儿——”她指了指光门,“是手。”
她转身,从囊里掏出最后一块陶片,上面写着三行字:“堆肥三成,曲辕省力,酱可存冬。”她把陶片塞进阿禾怀里:“你比我强。你敢拿虎符调兵,敢在朝堂上争户权。你不用等谁点头,你就是头。”
阿禾咬着嘴唇,眼泪砸在陶片上。
陈麦穗又看向囡囡。小姑娘一直没动,套马杆插在雪里,手握得发白。
她走过去,从囊里摸出那半块焦黑粟米饼,递过去:“你娘留给你的,我替你留了二十年。”
囡囡没接,突然扑上来抱住她,脸埋在她肩上,肩膀抖得厉害。
“麦姨……”她声音哑了,“你不是迷路的。你是一直在等。”
陈麦穗没动。
“你从没想过回去。”囡囡抬起头,眼里全是泪,“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把这个——”她指了指光门,“送回去。”
陈麦穗笑了笑,没否认。
“那你怕不怕?”囡囡问。
“怕。”她说,“怕回不去,怕没人信这些字,怕他们当我是疯子。”她顿了顿,“可更怕不来。怕没人记下怎么活,怕后来的人还得饿着。”
她退后一步,把鹿皮囊解下来,递给囡囡:“种子在左边口袋,豆种在右边。酸菜坛底的铜粉别洗,能反光。三脚耧的电路接头松了,用盐水泡一泡。”
囡囡抱着囊,说不出话。
陈麦穗最后看了眼村子。打谷场的了望台还在,歪歪的,羊皮破了半边。晒酱坛排成一排,坛口朝天。村口那杆旗帜,赵石柱的旗,还在风里飘着,麻布都磨毛了,红缨也褪了色,可还在飘。
她转身,走向光门。
脚刚抬,阿禾喊住她:“名字!你总得留个名字!后人问起,我们怎么说?”
她回头,笑了笑:“就说,有个种地的,叫麦穗。”
她迈步。
光门嗡地一震,像是回应。
就在她身影即将没入光中的刹那,囡囡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腕。
“等等!”她喘着气,“你还没看——”
她另一只手指向光门内部。
陈麦穗回头。
门里的屋子里,有个年轻女人正低头看竹简,右手小指上,一道麦穗形的胎记,清晰可见。
她正用炭笔,在纸上写什么。
纸上字迹,和陈麦穗陶片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