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麦穗就蹲在了田头。她从鹿皮囊里取出那块薄玻璃片,手指沾了点露水擦了擦表面。麻苗上的纹路昨晚没看清,风大,光也不稳。现在不一样,太阳刚出山,斜斜地照过来,正好用。
她把玻璃片轻轻盖在一片嫩叶上。纹路一下子清楚了。弯弯曲曲的线连成一个图案,像狼头,又像山脊。她盯着看了很久,拿炭笔在陶片上描下来。线条走向和井壁上那些刻痕很像,但更细,更有规律。
她叫来囡囡。囡囡正守在渠口,手里握着套马杆。听见喊声跑过来,低头看那片叶子。
“这个……”囡囡指着纹路,“我娘以前编狼毛绳时打过这种结。”
“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水源归心’的意思。”囡囡声音低了些,“只有祭司才知道怎么用。”
麦穗抬头看了看天。云不多,风也停了。她站起身,往深井方向走。囡囡跟在后面。
井底已经铺好了陶管,是按她设计的样式一节节接起来的。水流还没通,但底下湿气重,石头都泛着青。她指着井壁:“你看这些刻痕,是不是和叶子上的纹路对得上?”
囡囡凑近看,点点头:“像是同一个人刻的。”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披羊皮袍的老者站在渠头,手里拄着骨杖。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们。
麦穗没让囡囡上前围住他。她自己走上前几步:“你是谁?”
老人开口,声音沙哑:“我是来找水的。这井里的符文醒了,狼图腾也显了影。我知道有人要引雪水,可不懂规矩的人动地脉,会招灾。”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符文?”
“风带来的消息。”他抬起手,指了指北边的雪山,“每年春天,融水下来的时候,山脚的石头会响。你们挖的这条渠,正好压在老水道上。”
麦穗没说话。她回头看了眼囡囡。囡囡把手放在青铜小镰刀柄上,没拔,也没松。
“你要什么?”麦穗问。
“我要看你是抢水的人,还是养水的人。”老人说,“如果你只想把水引走,那就不是盟友。”
麦穗转身,带他往田里走。走到绿肥区,她蹲下抓起一把土:“我们用草沤肥,虫子翻土,不用一直犁。”
老人伸手捻了捻土,闻了一下。
她又带他去看陶管接缝处的密封泥:“我们不挖断山根,只接流下来的水。每十步留一个泄压口。”
老人蹲在那里看了很久。忽然,他伸手碰了碰麦穗腕上的艾草绳。
“这个……草原巫女也戴。”
“驱蚊的。”麦穗说。
老人摇头:“不止。它缠的方向,和我们敬地母的方式一样。”
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兽皮卷,摊开在地上。上面画着九座山峰,一条红线从山顶蜿蜒而下,经过几处标记点,最后汇入一片洼地。
“这是雪山水脉图。”他说,“春汛能引七成,夏旱不断流。你们现在的渠线偏了两丈,再往下挖,会撞上石层。”
麦穗立刻叫人取来木尺和标桩。她对照图上的走势,比划了几处关键转折点。确实,她原先的设计避开了大石,却绕远了,还漏了一个天然蓄水坑。
“你为什么给我们这个?”
“因为你是第一个用狼文种麻的人。”老人看着她,“也是第一个让妇人守渠的人。我在山上看了三天,没人打骂女人,孩子也能分粮。这不是征服者的村子。”
麦穗收起图,递给囡囡:“抄一份。”
囡囡拿出随身带的炭条和旧布,在旁边记下来。麦穗又问:“你能帮我们定第一段渠线吗?”
老人点头:“今天就可以开始。”
他们正说着,囡囡突然抬头望向山坡。那边有一面旗子插在土里,颜色暗,看不清字号,但位置正对着新渠的主干道。
“有人在盯我们。”囡囡说。
麦穗眯眼看了一会儿:“那是陆恒的人。他们不来明查,就躲在边上等我们出错。”
老人冷笑一声:“汉官怕胡人,也怕女人管事。”
“那就让他们看个明白。”麦穗转身走向工具棚,抽出一支硬竹箭。箭杆直,尾羽完整,是专门留着应急用的。
她把兽皮图卷紧,塞进一段空心竹管里,再用麻绳绑牢,固定在箭杆中段。接着拿出烙铁,在箭尾刻了六个字:“陇西女奴敬赠”。
囡囡提来弓。这张弓是匈奴俘虏留下的,拉力比村里的强。麦穗接过,试了试弦。
“你要射旗?”
“不。”麦穗摇头,“我要射给他们看。”
她走到渠口最高处,搭箭上弦。弓拉满时,手臂稳得没有一丝晃动。她瞄准那面旗,但目标不是旗面,而是旗杆下方的地缝——那里正是新渠规划的起点。
箭飞出去,穿过旗布,钉进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竹管没断,稳稳立在那里。
几乎就在同时,上游传来水声。雪化得早,昨夜就开始渗流。现在,一股清泉顺着新开的沟槽涌了下来,冲开碎石,哗啦啦灌进主渠。
水流奔腾而下,正好从箭旁流过,溅起一片水花。
围观的妇人们静了几秒,然后有人笑了,有人拍手。一个老妇提着水桶跑过来,蹲在渠边舀了一勺,喝了一口。
“甜的!”她喊,“这水是活的!”
老人站在渠边,看着水流,忽然举起骨杖,敲了三下地面。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麦穗没看他,也没看远处的旗。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汪水,泼在旁边的麻苗根部。叶子被水打湿,微微颤动。
囡囡走过来,低声说:“刚才那个旗,动了。有人拔了它,往北去了。”
“让他们带话回去。”麦穗站起身,“就说陇西的水,从此由种地的人管。”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陶片,在背面写下一行字:“狼文非祸,乃地语也。”写完,夹回原处。
太阳升到头顶,渠里的水越流越急。她让人在几个关键节点埋下标桩,准备下午继续勘测。老人答应留下来指导三天,先从最险的一段开始。
囡囡一直站在高处了望。她的手始终没离开套马杆。袖子里,那团狼毛结贴着皮肤,有点发烫。
麦穗走到她身边:“累了吗?”
“不累。”囡囡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娘要是活着,会不会也认得这张图。”
麦穗没回答。她望着北边的山脊。雪还没化完,阳光照在上面,反着白光。
她摸了摸箭尾。竹管还在,水流冲刷着它,却没有把它带走。
一只鸟从渠面上掠过,翅膀扫起一点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