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阿禾就蹲在东坡田头。她伸手拨开灰烬,指尖碰到了一点软嫩的绿。那株麻苗刚顶出土面,叶子还裹着种皮,茎细得像要断。
她没出声,转身往草棚走。
麦穗正坐在一块陶片前,炭笔停在半空。她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
“出苗了。”阿禾说。
麦穗放下笔,起身就走。她的左腕上,艾草绳沾着昨夜的灰,已经发黑。她走到田边,盯着那点绿,看了很久。
“去把麻衣换上。”她说,“梳好头发,拿竹簪别住。”
“祭?”阿禾问。
“祭地。”麦穗说,“三祭——一祭地母赐土,二祭先祖开荒,三祭我们自己敢动手。”
阿禾点点头,转身去叫人。
不多时,三十个妇人站成一排。她们都穿着洗过的粗麻短褐,脚踩旧草鞋,发髻用竹簪固定。没人说话,但都看着那株小苗。
麦穗站在最前面,抬起脚,踩进焦土里。她开始踏步,手臂扬起又落下,像在撒种。其他人跟着动起来,脚步慢慢合了拍子。这是陇西老传下来的《薅草歌》,原本只在夏收时唱,从不在春日响起。
歌声低沉,一句一句落在翻过的土地上。
远处村道上,赵德来了。他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走得慢。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半截牌位,漆烧得剥落,字迹糊了。他站在队伍外三步远的地方,没再往前。
麦穗没停下。她的麻鞋踩进土里,脚趾抠着地,动作没乱。
赵德盯着那株苗,喉咙动了动:“麦穗……祠堂的事,我来重建。”
麦穗收了动作,转身看他。
她从鹿皮囊里抓出一小撮麻种,轻轻撒进他捧着牌位的掌心。种子落在焦木上,有几粒滚进了裂缝。
“要建,就建粮仓。”她说,“牌位可以放仓底,但屋顶,得装满粟米。”
赵德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种子和木头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托着谁。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把牌位放进脚边的竹筐里。然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锄头。
“东坡这垄,我来翻。”他说完,走向田里。
妇人们继续唱。歌声比刚才稳了些。
太阳升起来,雾散了。麦穗走到田边,蹲下身,仔细看那株苗。根部还有点湿,叶背朝上,她忽然发现上面有些细线。
她摘下一片叶子,对着光。
叶脉之间,有极淡的刻痕,弯弯曲曲,像是某种符号。不像中原的文字,也不像农具画的印子。
她没叫人,把叶子折了两下,夹进陶片中间。
然后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
“今天深耕,翻土要深,覆土压实。”她对妇人们说,“夜里要是刮风,记得拿草帘盖苗。”
有人应了一声。
她走下田埂,在一处翻松的地前停下。这里昨天还是祠堂的墙基,现在只剩焦柱和碎瓦。她弯腰摸了摸土壤,温度比别处高一点。
阿禾走过来,站她旁边。
“你看到了?”麦穗问。
“嗯。”阿禾点头,“那纹路,我在乌力吉给的图上见过。”
“先不说。”麦穗把陶片塞进鹿皮囊,“等晚上再看。”
阿禾没再问,转身去帮几个妇人搬新犁头。
麦穗站在原地,看着三十把锄头在地里起落。新土翻出来,颜色深褐,带着湿气。那株苗还在原处,风吹一下,晃一下。
中午时分,赵德送来一碗水。他站在田头,没靠近。
“喝一口。”他说。
麦穗接过碗,喝了。水有点涩,是井里刚打的。
“谢谢。”她说。
赵德站着没动。“昨晚我想了一夜。”他说,“三十年前大旱,我们求神,求雨,跪了七天。可地还是干的。是你带着女人挖渠,堆肥,救活了东坡。”
麦穗没接话。
“我不是不信你。”赵德声音低了些,“我是怕规矩乱了,人心就散了。”
“规矩是死的。”麦穗把碗递回去,“人要吃饭,地要种粮,这才是活的。”
赵德接过碗,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
“粮仓的地基,你想好在哪搭了吗?”
“就在这。”麦穗指了指脚下,“祠堂原来的位置。”
赵德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下午,更多人来了田里。有些是早上没来的妇人,有些是年轻后生。他们不说话,拿了锄头就开始翻地。没人提磨盘的事,也没人再说狼牙。
傍晚收工时,麦穗数了数,新翻的地有六亩多。那株麻苗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矮矮的土埂,是有人悄悄垒的,怕雨水冲了根。
她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土埂边缘。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赵德,他背着一捆新砍的木料。
“明早搭仓基。”他说,“我带了匠人。”
麦穗点头。
“你还信那个仪式?”赵德问。
“信。”她说,“不是信鬼神,是信我们自己能活下去。”
赵德沉默了一会儿,把木料放在田边,也蹲下来。
“那株苗……”他看着那点绿,“真能长成一片?”
“只要根不断。”麦穗说,“就能。”
赵德没再问,站起身走了。
麦穗留在原地。天快黑了,风凉下来。她解开鹿皮囊,取出那片叶子,又拿出来一张陶片,把叶子压在下面。
她用炭笔轻轻描下叶背的痕迹。线条弯折,像某种兽爪,又像草原上的风痕。
写完最后一笔,她抬头。
远处,最后一个妇人正扛着锄头回家。影子拉得很长。
她把陶片收好,重新系紧鹿皮囊。
忽然,一阵风扫过田面。灰烬打着旋飞起来,扑在那株苗上。她伸手挡了一下,灰落了她一手。
她没擦。
风过去后,那株苗还在动。叶片微微张开,种皮脱落了一半。
她盯着叶子背面,忽然发现刚才没看到的一处细节——在主脉尽头,有个小小的点,像是被针尖刺过,又像天生如此。
她伸手想碰。
一只蚂蚁正顺着茎爬上来,停在那点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