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冲进来时,麦穗正把那张批文铺在案上,指尖顺着“准”字的笔画缓缓划过。她没抬头,也没动。
“麦穗姐!”小娥喘得厉害,额角沁着汗,“县衙差役刚走,说郡守召了里正,问咱们夜读会还有多少规矩没报上去……他还说,要调全部册子。”
麦穗的手停住了。她慢慢收回手指,将纸折好,塞进鹿皮囊底层。那里已经躺着一张画满交叉线的桑皮纸,边缘磨得发毛。
她站起身,挎上囊,推门出去。
太阳已升到树梢,晒场上尘土被踩得结实。几个妇人蹲在东厢前翻晒豆种,见她走过,纷纷停下动作。她没理会,径直走向田埂。
地裂了。一道道口子从坡顶爬下来,像干枯的河床。去年雨水来得早,沟渠还湿着,今年春播后滴雨未落,已有两个月。
她蹲下,指甲抠进土缝,捻了捻。土粒粗硬,一碰就散。远处几口浅井边上,男人女人排着队打水,桶底刮着泥浆声。
她咬住指甲,目光落在脚边一块陶片上。那是她昨夜画土壤分层图用过的,背面还留着炭笔痕迹——三十丈以下,黑泥夹砂,暗流潜行。
阿禾赶来时,她还在啃指甲。
“又旱了。”阿禾站在她身后,声音低,“赵德刚带人去祠堂烧香求雨。”
麦穗没应,只把陶片翻过来,用炭笔在正面画了一条横线。“浅井三月枯。”她写完,再画一条竖线,“深井十年用。”
阿禾盯着那两道线,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挖三十丈?”
“不是我说,是土说的。”她指着田里裂缝,“前年我们挖到十五丈出水,可那只是表层渗流。这次得往下,找到不动的水源。”
“可一台泵要三头牛的价。”阿禾皱眉,“谁肯掏这个钱?”
“那就让他们算清楚。”麦穗站起来,拍了拍手,“你去准备兽皮,我要列个账。”
半个时辰后,晒场石台前聚满了人。
麦穗站在台上,脚下摊开一张兽皮,上面用炭笔画着井剖面图。她不说神,不提天意,只讲土层、水量、用工。
“浅井每年清淤两次,每季灌溉耗工六人,一人日挑四十担,才够五亩地。”她顿了顿,“若深井配泵,一人看机,一日灌二十亩,十年不塌。”
台下嗡嗡作响。
赵德拄着铜杖走来,脸色铁青。“妇人懂什么凿井?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十五丈见水就够了!你要挖三十丈,怕是连井绳都拉不断!”
麦穗没看他,只对人群说:“谁出粟,谁先用水。十石起步,多者优先。水泵运转头三个月,按出资比例分配水时。”
有人冷笑:“说得轻巧!万一井不出水呢?”
阿禾这时上前,展开另一张兽皮。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历年干旱损失、人力折算、灌溉收益对比。
“去年大旱,赵家村因集水沟渠少损两成。”她声音不高,却清晰,“若那时有深井,可保八成收成。这一笔账,我算了七遍。”
她指向角落堆着的一袋袋粟米:“麦穗出了十石。现在,谁愿意跟着投?”
没人动。
麦穗也不催。她只是静静站着,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艾草绳。
终于,一个年轻妇人走出来,放下一袋粟。“我家男人在戍所,地不能荒。”她说完,退到一边。
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上前。大多是家中男丁不在的,或是田多劳力少的。
二十袋粟码成一排时,阿禾低头核对了一遍,抬头看向麦穗:“够了。”
赵德猛地一跺铜杖:“你们疯了!这是拿命去赌一口井!”
麦穗第一次正眼看她。“里正,你怕的是井塌,还是怕我做成?”
赵德语塞。
她不再多言,转身下令:“明日辰时开工。轮班掘进,每两时辰换人。井口设绞盘,绳索每日检查三次。”
第一锹土落下时,天空没有一丝云。
掘井第七日,到了十八丈,仍不见湿泥。
民工们开始嘀咕。有人说这土太硬,再往下怕是石头层;有人夜里偷偷退出轮值。
第十三日,二十丈。井底传来闷响,像是铁器磕在岩上。
当晚,赵德带了三个族老来到晒场。
“停了吧。”他说,“再往下,人下去就难上来。泵还没买,钱全砸进去了。”
麦穗正在灯下查看陶片刮下的土屑。她捏起一点,在指腹搓了搓,又凑近油灯照了照。
“黑泥要现了。”她说,“再撑五天。”
“你凭什么断定?”赵德声音压得很低,“你又没下去看过。”
她放下陶片,站起身。“明早我亲自下。”
第二天清晨,她系好腰绳,背着一盏小灯,顺着绞盘缓缓沉入井口。
井壁冷而粗糙,越往下,空气越滞重。二十丈处,她停住,用手摸了摸岩壁。指尖传来细微的潮气。
她继续下降。
二十三丈,土色变了。灰褐中泛出暗黑,像是浸过水的老木。
她割下一小块,装进布袋,示意上方拉她上去。
回到地面,她当众刮开土块内层。湿润的黑泥沾在炭笔尖上,散发出久埋地下的气息。
“再五丈。”她说,“一定能出水。”
没人再说话。
接下来三天,轮班加到四班。白天黑夜不停歇。
第二十七日,铁锹凿穿最后一层硬岩时,井底突然传来“嗡”的一声闷响,像是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松开了。
接着,一股凉风从下面涌上来。
所有人屏住呼吸。
三十丈处,铁锹第三次落下,井壁一侧忽然喷出一道水柱,打在井架上发出脆响。
有人愣了几息,猛地跳起来喊:“出水了——!”
那一晚,水泵运到了。
是胡商带来的新式手摇泵,铸铁机身,配长竹管。阿禾带着几个识字的妇人对照图纸组装,一夜未眠。
第三天清晨,泵架在井口,竹管接进主渠。
麦穗亲手摇动手柄。
起初只有“咯吱”声,接着管子震了一下。再摇两圈,水流猛地冲出来,顺着沟渠奔向干渴的田垄。
她没笑,也没喊。只是把手放在泵身上,感受着金属传来的震动。
身后人群渐渐围拢。有人跪在渠边捧水喝,有人蹲下摸着湿润的泥土,低声哭起来。
赵德站在远处,铜杖拄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看着那股源源不断流出的水,又看看麦穗的背影,终究没走近。
太阳升高了,照在新渠上,水面闪着细碎的光。
麦穗弯腰拧紧一处接口,直起身时,发现阿禾正望着她。
“下一步呢?”阿禾问。
她还没回答,远处田里传来一声吆喝。是老李头,正赶着牛犁翻开一块旱地。
水流已经漫过去,润着龟裂的田。
她伸手扶住泵柄,指节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