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井口外三丈处,车轮陷进湿泥,玄色衣袖从帘后探出,扶住门框。差役跳下车辕,摆开案几,将一只铜盘轻轻置上。盘底水银未满,晃动时泛出冷光。
麦穗正蹲在井边,手里抓着一把草木灰。她没抬头,只将灰慢慢撒成一圈,围住刚涌出的泉眼。几名妇人站在身后,照她的样子,在田埂、水渠、灶台边依次画圈。
“这灰得细。”她说,“粗了压不住虫卵。筛两遍最好。”
阿禾立在稍远处,一手按着怀中的兽皮地图,目光扫过那辆马车。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身子往侧后方挪了半步,隐在两名妇人之间。
差役高声宣道:“御史奉命复查妖术之事,请陈氏麦穗上前应询!”
麦穗拍净手,站起身来。她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草鞋沾着泥浆,左腕的艾草绳被晨露打湿,颜色更深了些。她看着案前的铜盘,又看了看陆恒。
“上次你说我用水银盘测心。”她说,“这次还用?”
陆恒坐在案后,象牙笏板横放在膝上。他没答话,只用指尖点了点盘沿。差役会意,捧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
麦穗不等他们发问,转身对身后的老妇说:“张婶,你来演示一遍。”
张婶点点头,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纱布,包住草木灰,轻轻拍打。灰如烟散,落在井口周围的地上,形成一道细密的环。
“这是防蚊虫产卵。”麦穗说,“《秦律·田令》有载:‘秽水生蛊,宜以碱土抑之’。我不是创法的人,只是照章办事。”
陆恒的手指微微一颤。他低头看那竹简,又抬眼看妇人们动作熟练地围灰、筛土、标记位置。她们的手粗糙,却稳当,像是做过千百遍。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另一卷更小的竹简。那是他母亲留下的日记,多年贴身携带,边角已被磨得发白。他翻到一页,字迹清瘦而坚定:
> “七月廿三,村中疫起,小儿夜啼不止。吾以灶灰围床脚,三日无蚊扰。夫君怒斥为‘妇人邪术’,然病者渐安。灰非止于灶,亦可护人。”
他的呼吸一顿。
麦穗见他神色异样,便走近一步。“大人若不信,可查郡府藏书。陇西三县,早年就有用灰防虫的记录。你不查典籍,却带水银盘来测人心——你是要找真相,还是要定罪名?”
陆恒没回应。他盯着那圈灰,仿佛看见幼时家中院落,母亲蹲在井边,也是这样一圈一圈撒灰。那时他还小,问她为何这么做,她只说:“虫不犯人,人先护己。”
后来父亲毒杀了她,罪名是“行巫惑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这法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麦穗看了他一眼,转身从鹿皮囊中取出一枚青铜小镰刀。刀身不大,柄上缠着一缕灰褐色的毛。
“这是我收养的女儿囡囡的。”她说,“她娘是匈奴医女,死在战乱里。临终前教她用灰止疮、熏布防虫。这手艺,不是谁一家独有,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你母亲那一辈的女人,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她把镰刀递过去。
陆恒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缕毛发时,突然抖了一下。他记得这种毛——小时候见过一次,母亲藏在药匣底层,说是某位游方女医用狼毛编的护身符,能避疫气。
他猛地翻开日记,手指划过一行行字:
> “今日见一贫妇以灰拌泥封墙隙,言可阻风寒入室。众人笑之,唯我记下。”
>
> “吾所学皆谓‘女子不可言政’,然救人事急,岂分男女?”
>
> “若我儿长大为官,愿他不以出身断人,不因性别掩功。”
最后一行写着:“愿世间再无女子,因救人而获罪。”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差役察觉不对,上前一步:“大人?”
陆恒没动。他跪了下来,双膝砸进泥里,手中的镰刀滑落在地。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滴在翻开的竹简上,墨迹微微晕开。
“原来……”他喃喃道,“我一直追查的‘妖术’,是我娘留下的活命之法。”
没人说话。
井水仍在汩汩流出,顺着沟渠流向干田。一名妇人提桶接水,脚步轻缓地绕开那摊倾覆的水银,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阿禾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手仍按在怀中地图上。她没看陆恒,也没看麦穗,只是盯着远处共食灶升起的炊烟,眼神冷静。
麦穗弯腰捡起那把镰刀,吹去泥土,重新放进鹿皮囊。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露出胜利的表情。她只是走回井边,继续指导妇人们如何将灰与碎陶混合,加固防虫层。
陆恒仍跪着,双手撑在地上,肩头微颤。他带来的差役不敢上前扶,也不敢收东西,只能僵立原地。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看向麦穗的背影。
“这些事……你都知道?”他声音沙哑。
麦穗停下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母亲的事。”她说,“但我见过太多女人,明明做了对的事,却被说成作恶。你查我,是因为职责。可你心里真正怕的,不是我用了什么法子——是你不敢承认,那个被你父亲杀死的女人,其实比你懂怎么救人。”
陆恒怔住。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麦穗转过身,继续干活。她蹲下身,用手抹平最后一段灰线,然后拍了拍手。
“井水要护好。”她说,“接下来还有三十亩地等着浇。”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湿气和灰粉的味道。井口边缘的草木灰被风吹起一丝,飘过陆恒的脸颊,落在他紧握的日记竹简上。
他没有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