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在共食灶的锅沿上,粥面已凉。麦穗将木勺靠在锅边,袖口蹭过额角,留下一道灰痕。她没顾上擦,转身便朝田里走。
脚踩进地头那一刻,土壳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蹲下,手指插进裂缝,往下探了探——已有两指深。再往前几步,粟苗叶子卷曲发黄,根部浮在干土之上,轻轻一碰就松动。
阿禾追上来时,正看见她从怀里掏出半片残简,用炭笔在边缘记数。
“第十一处。”麦穗低声说,“比昨日上午又多了三道新裂。”
阿禾咬住下唇,“赵德刚带人烧了纸马,在祠堂前跪了半个时辰求雨。”
“风都晒成了灰,哪还等得来云?”麦穗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去拿《女工课》第三卷,还有你那根量距的麻绳。”
两人回到麦穗屋中,门一掩,她便从床底拖出一个陶匣。打开后取出整卷竹简,指尖顺着“土壤分层图”一行行划过。图上标着不同颜色的土层走向,最下一格写着:“黑褐而润者,下有潜流;若触之微潮,掘八尺可得泉眼。”
她反复对照田里的土色,又取了几撮样本摊在席上。浅表是灰白浮尘,中间一层泛黄带砂,最底下的一点残泥却呈暗褐。她把这撮泥捏成小团,放在窗台日光下晾。
“不是死土。”她说,“水分被晒干了,但结构还在。”
阿禾盯着那团泥,“你要挖井?”
“不止要挖,还得快。”麦穗收起竹简,“去年堆肥法也是先做了再说。那时书被烧了,秋收粮却堆满了仓。”
阿禾低头搓着麻绳结,“可掘地动土,按族规要里正点头。妇人擅开井眼,说是惊扰祖灵……”
“祖灵不喝西北风。”麦穗打断她,“人要是都饿死了,谁给他们上香?”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铜杖杵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赵德站在门槛外,影子拉得老长。他看了眼桌上的竹简,鼻腔里哼了一声:“又弄这些歪理?天旱是命,不是你几根炭笔能算出来的。”
麦穗没起身,只将那撮褐泥递过去,“里正请看,这土还没彻底干透。底下若有暗流,凿一口浅井,够撑到梅雨季。”
“荒唐!”赵德一杖敲在门框上,“祖宗定下的规矩,水脉归祭司问卜定穴,岂容你一个妇人拿着破简胡测?”
“那你问问祭司,雨什么时候来?”麦穗站起来,走到门外,“现在每一寸土都在裂,再等十日,种子都留不住。你若能唤得下雨,我当场把这简烧了给你谢罪。”
赵德脸色涨红,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出话。他盯了她片刻,冷笑道:“好啊,你们挖去!我看你能挖出个甚!真惹出祸事,别指望祠堂给你们抬棺!”
他说完转身就走,铜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麦穗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简,转身对阿禾说:“今晚动手。”
夜色降临时,十名妇人陆续从不同方向摸到村东田头。她们穿着粗布短衣,裤腿挽到膝盖,手里攥着铁锹、绳索和陶碗。有人怀里还藏着半块饼,说是留给半夜轮值的女儿吃。
麦穗点了五支火把,插在四角与中心位置。她把麻绳交给阿禾,“从北向南,每十步一记,测高差。”
阿禾接过绳子,带着两名识数的妇人开始丈量。她们用陶碗盛水做水平基准,一边拉线一边记录。另一组人则按麦穗指示,在不同点位垂直下铲,取出各层土壤比对。
麦穗自己守在中央火把旁,不断翻看竹简,对照数据。她发现东北角三丈处的土质最为湿润,且下层黏性较强,不易塌陷。她用炭笔在一块兽皮上画出轮廓,让阿禾标出该点。
“这里。”她指着兽皮中央,“明日就从这儿开挖。”
一名妇人凑过来,声音发颤:“万一挖不出水呢?赵德说了,乱掘地要罚劳役三个月……”
麦穗看着她,“去年你家娃饿得哭,是谁送了半袋掺糠的米?”
妇人低下头,“是你。”
“共食灶的粮,夜读会的字,堆肥攒下的粪土,哪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麦穗声音不高,“我们不动手,没人替我们活。”
妇人们静了下来。有人默默握紧了铁锹柄,有人悄悄把带来的饼塞进工具袋里。
阿禾铺开整张兽皮地图,用朱砂笔在中心点重重一点。月光洒下来,照在那抹红上,像一滴凝住的血。
麦穗蹲下身,用手掌压了压预定井位的地表。土壳脆硬,但她记得白天探过的深处——那里还存着一丝柔软。
她站起身,解下左腕的艾草绳,轻轻放在标记石旁。风吹过来,草叶微微晃动。
“明早第一缕光亮时开工。”她说,“轮流下坑,三人一组,两刻换班。带上水囊,但别多喝——省着点用。”
阿禾收起地图,低声问:“要是明天太阳还是不下雨呢?”
麦穗望着天空。星图偏移的事她没提,也不打算在这时候说。她只知道,眼下这片干土不能等。
“那就让我们自己,把水找回来。”
她弯腰捡起一把铁锹,插进标记点前方一尺处,用力踩下。锹刃切入土壳,发出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