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掌还留着炭笔划过的浅痕,风一吹,那两个字就淡了。她没擦,也没再写第二遍,只是把炭笔重新插回鹿皮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她盯着那片空地,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从囊里抽出一支新竹片,在上面写下四个字:午炊棚设。
阿禾正从田埂另一头走来,肩上扛着一捆干柴,看见她站在那儿,脚步顿了顿。“又写什么呢?”
“明日就在这儿搭棚。”麦穗把竹简递过去,“翻地的人,中午管一顿饭。”
阿禾低头看了看竹简上的字,嘴角一扬:“你这是要拿饭换力气?”
“不是换,是帮。”麦穗蹲下身,从鹿皮囊里掏出几样东西——一包腌豆、半块干饼、一只南瓜。她把它们摆在地上,开始数。“够撑三天。三天后,地翻完一半,他们尝到甜头,自然会自己来。”
阿禾蹲下来,帮她把食物分类。“里正那边……怕是要说你聚众。”
“他说他的。”麦穗抬头看了眼田埂,“我做我的。”
天刚亮,田边那块空地已经围了一圈人。
几根粗木桩被钉进土里,阿禾带着几个妇人绑横梁、铺茅草。灶台是用青石垒的,中间挖了个火膛,旁边摆着两只大陶瓮,一只是水,一只是米。
麦穗正蹲在泥地上,用炭笔在一块旧木板上写“取餐须知”:一人一碗,不可争抢,吃完自收陶碗,归于东角木架。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谁认得?”一个老农凑过来嘀咕。
“我认得。”旁边一个年轻汉子抢过木板,“‘翻地一日,得饭一餐’——这八个字,够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
里正赵德拄着铜杖走来,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他站在田埂高处,扫了一眼正在冒烟的灶台,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麦穗家的!黔首聚众,需官令许可!你一妇人,岂能私设食棚?”
麦穗直起身,拍去手上的灰,没抬头看,只说:“里正,春耕误不得。男丁戍边,妇孺翻不动深土。我出粮,他们出力,两不吃亏。”
“规矩不是这么破的!”赵德铜杖往地上一顿,“灶火归宗妇管,劳役归里正调,你这般自作主张,成何体统!”
人群里静了一瞬。
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体统管饱吗?我家三亩地没人翻,再拖十天,种下去也白搭。”
是李老根,他扛着锄头站出来,裤腿卷到膝盖,脚上全是泥。“麦穗姐供饭,我来翻她家三亩!翻完我家的,她也管一顿,值!”
又一人接话:“我家也缺人,干一天换两顿饭,总比蹲在家饿着强。”
“我也来!”
“算我一个!”
三十多人陆续围拢过来,有的扛锄,有的提筐,有的直接蹲在灶台边等着开饭。里正脸色铁青,却没法把一群自愿来干活的人赶走。
他站在田埂上,铜杖拄地,没再说话,也没走。
麦穗转身进了棚子,掀开蒸笼盖,一股热气扑出来。她用粗布裹着手,把一屉玉米饼端出来,金黄厚实,边缘微微焦脆。
“第一顿,粟米粥配腌萝卜。”她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排队,按人头领碗。”
阿禾站在灶边舀粥,手稳眼快。陶碗递过去,热腾腾的米汤冒着泡,底下沉着几粒豆子。另一妇人夹起两片腌萝卜放进碗里,红亮亮的辣油浮在表面。
队伍排得整整齐齐,没人插队,也没人多要。
李老根捧着碗蹲在棚外石墩上,咬了一口饼,眯起眼:“这饼比我家婆娘蒸的松软。”
“那是你家婆娘舍不得放碱。”旁边人笑,“麦穗姐这火候,火候准。”
麦穗站在棚口,手里拿着一块小竹片,上面写着人名和工时。她每见一人来,就在名字后画一道。
赵王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人群外侧,手里提着个布包,没上前,也没走。她目光扫过食案,又落在麦穗记账的竹片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吃完饭的人陆续下地。
锄头翻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响声。黑土一垄垄翻开,晒在春日下,松软透气。
麦穗走过去,蹲在刚翻过的地边,抓了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土不湿不干,正适合播种。
“明天加蒸南瓜。”她回头对阿禾说,“后天,豆酱拌野菜。”
“野菜?”阿禾挑眉,“这会儿马齿苋刚冒头,嫩是嫩,可得洗得干净。”
“洗。”麦穗点头,“溪边洗,一大早就去。”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又低头看了看鹿皮囊上的补丁。那块布角翻了出来,底下是更旧的一层灰布。她没去拽,只是用手指轻轻按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炊棚前的人更多了。
南瓜蒸得软糯,掰开流蜜,豆酱是用前些天腌好的豆子磨的,拌上切碎的野菜,咸香中带点野气,下饭得很。
有个少年吃完饭不肯走,蹲在灶台边看麦穗记账。
“麦穗姐,你这竹片上画的,我都认得。”他咧嘴一笑,“我爹说,你要再这么干下去,咱村的地,能比往年早十天种完。”
麦穗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明天还来?”
“来!我力气不小,能翻半亩!”
她笑了笑,没说话,在他名字后又添了一道。
赵德还是每天来,站在田埂上,铜杖拄地,一言不发。有时候站半个时辰,有时候站一炷香。他不走,也不拦。
到了第七日,炊棚里多了样新吃食。
麦穗从囊里取出一个小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深褐色的酱,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她用木勺舀了一勺,拌进刚出锅的野菜里。
“这是……”阿禾凑过来闻了闻,“豆酱加了艾草末?”
“嗯。”麦穗点头,“防虫,也提味。”
第一碗端出去,那人刚吃一口,眼睛就亮了:“这味儿……冲鼻子,可越嚼越香!”
消息传得快。第二天,不止本村的来,连邻村两个汉子也扛着锄头来了。
“听说这儿管饭?”一个问。
“翻地就管。”守棚的妇人答。
“那我们也翻!”
麦穗正在灶台边添柴,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她没拦,也没迎,只对阿禾说:“多蒸两屉饼。”
中午开饭时,队伍比往常长了一倍。
里正赵德站在远处,看着人群排队取食,看着黑土一垄垄翻起,看着麦穗蹲在棚口记账,左手腕上的艾草绳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终于转身走了,铜杖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浅坑。
赵王氏又来了,这次她没空手。她从布包里拿出两只陶碗,放在食案东角的木架上。
麦穗看见了,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赵王氏也没应,转身就走。走到田埂拐角,脚步慢了慢,回头看了眼炊棚,又很快转回去,走了。
当天傍晚,麦穗正收拾灶台,一封信被送到她手上。
是赵石柱从边关寄来的,纸粗糙,字歪扭,墨迹被汗浸过,有些发晕。
她就着灶火的光读了一遍。
“……边关苦寒,唯念妻之味。前日同袍分食干饼,皆言不如家中一口热粥。若有余粮,可寄些腌豆,或酱一小罐……”
她读完,把信折好,塞进鹿皮囊。
阿禾在旁边洗碗,抬头问:“写啥了?”
“说想吃我做的饭。”麦穗低头拍了拍囊袋,“还想吃豆酱。”
阿禾笑了:“那你得再多腌几瓮。”
“嗯。”麦穗点头,“明天就做。”
她走出炊棚,站在空地中央,看着翻过的田地,看着灶台边的水瓮,看着排队归还的陶碗。
风从田头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柴火的气息。
她抬起手,摸了摸左腕上的艾草绳。
绳子干了,发毛的结头蹭着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