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捧着土块跑来时,麦穗正扶着牛轭停在半道。她接过那块嵌着白片的土,指甲一刮,粉末落在手心,凑近闻了闻,没腥气,也不像烧过的骨头。她抬头看了看东坡翻过的地,又低头盯着那碎屑,颜色泛青白,质地脆,一碾就散。
“先存着。”她把土块放进随身带的陶罐,盖上草塞,“别往人骨上想,吓着孩子。”
她没回田里,转身往村里走。阿禾前脚刚派出去查外踪,她后脚就得跟上节奏。这种东西不会自己长出来,要么是人埋的,要么是人带进来的。她路过铁匠铺,铁匠正蹲门口啃饼,抬头见她脸色不对,问:“又出啥事了?”
“东坡地里翻出怪东西。”麦穗站定,“你最近见没见过外人?带骆驼那种。”
铁匠一愣,随即点头:“昨儿傍晚,西沟口有驼粪,我还纳闷谁往那头走。那味儿冲,本地没人养骆驼。”
麦穗记下了。阿禾那边还没回信,但她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有人从西边来过,走得不深,但留下了痕迹。
她刚走到晒谷场,阿禾就回来了,脚步急,到跟前低声说:“西沟有蹄印,双趾,带弧,是骆驼。粪便还新鲜,最多两天前经过。没进村,但在坡上停过一阵。”
麦穗点点头,把陶罐递过去:“看看这个,像不像他们留下的?”
阿禾打开闻了闻,摇头:“不像粪土,倒像是……碎石头?”
“那就不是自然来的。”麦穗把罐子收回来,“是人放的。”
两人正说着,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孩子边跑边喊:“外头来了怪人!牵着高腿牛!”
麦穗皱眉,快步往村口去。还没到,就听见人群嚷嚷:“妖人!拿镜子照人的都是妖人!”“烧了那东西!别让邪光进村!”
她挤进去,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三头骆驼前,手里举着一块亮闪闪的东西,正想说话,却被石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穿着粗毛袍,腰上挂铜铃,脸上有道旧疤,说话带着拗口的音调,但用的是中原话:“我不是妖!我是商人!来交易的!”
他指了指骆驼背上的箱子,又指了指手里的亮片:“这是玻璃,不是镜子!不照魂!”
麦穗往前一站,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她盯着那玻璃片看了两眼,又看了看骆驼——高腿,宽蹄,确实是西域种。她回头对边上人说:“打水来,拿点粟饼。”
有人迟疑:“麦穗,这人……”
“他要是要害人,不会站在这儿让人扔石头。”麦穗语气平,“先看看他要啥。”
水和饼很快送来。麦穗亲自接过,走到那商人面前,把水递过去。男人愣了愣,连忙放下玻璃片,双手接水喝了一口,又接过饼咬了一大口,边嚼边笑:“谢谢……谢谢……我叫耶律齐,从西边来,路过你们村。”
“你往坡上去了?”麦穗问。
耶律齐点头:“想看看路,骆驼要歇脚。我放下一块碎玻璃,怕别人踩着伤脚。”
麦穗从陶罐里取出那白块碎片,递过去。耶律齐一看,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相似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哦!是我的!”他松了口气,“这是罗马来的玻璃,路上摔了,我一路留标记,好找回去。”
麦穗接过他那块,又对比了一下,确认是同源。她把陶罐收好,对围观的人说:“不是妖物,是外人留的记号。人家怕伤着咱们,才特意留下。”
人群安静了些,但还有人嘀咕:“玻璃?听着就不正经。”
麦穗没理会,转头问耶律齐:“你要换什么?”
耶律齐咧嘴一笑,从驼背上拿下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卷皮纸、一包干乳块、一小罐白色糊状物。他指着那乳块:“驼乳做的,能存一个月。这个,是奶酪,发酵的,好吃,补力气。”
麦穗伸手捏了点奶酪闻了闻,酸香,质地像凝固的豆浆,但更紧实。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乳酸发酵产物,跟她的堆肥原理有点像——都是微生物在干活。
“你拿这个,换什么?”她问。
耶律齐指了指她腰间的鹿皮囊:“听说你写农书?能教人种地?我想换一本。”
麦穗摇头:“农书不外传。我可以抄一份副卷,只写堆肥和间作法,但你得拿东西换成品,不能换法子。”
耶律齐笑了:“聪明人。行,那就换成品。”他把奶酪和干乳全拿出来,“这些,换你一本副卷。”
麦穗想了想,点头:“成。”
交易当场达成。麦穗回屋抄了半下午,用的是旧陶片背面,字写得密,但条理清楚。耶律齐看不懂,但看得认真,还拿手指跟着划。等拿到副卷,他翻了又翻,忽然抬头:“你这记法,全是字?没有数?”
“有数。”麦穗掏出另一片陶片,上面用炭笔画了堆肥周期表,标了天数和温度。
耶律齐看了半天,忽然蹲下,在地上画了几道线,又捡了红、黑、白三颗小石子摆上去:“我们记货,不用字。红石是奶酪,黑是皮货,白是盐。一道线是一头骆驼的量。这样,一眼就知道带了多少。”
麦穗蹲下来看了看,明白了。这是最原始的分类计数法,比她纯用文字记录快得多。
“你再教一遍。”她说。
耶律齐乐了,当场又演示了一遍,还教她用不同颜色的石子代表不同货物,用绳结记批次。麦穗记在陶片上,当晚就带回村库房试用。
她把库存分成五类:粮、种、肥、工具、乳制品(刚添的新项),每类用不同颜色的碎陶片标记,堆在木盘里。第二天一早,她让赵王氏侄女来核对,对方只用了半柱香时间就报完了总数,比过去快了两倍。
“这法子灵。”女人惊叹。
“不是法子灵,是脑子省事。”麦穗把彩色陶片收好,“以后进出货,都这么记。”
耶律齐在村里待了三天。他不乱走,只在村口搭了个毛毡棚,每天给骆驼喂料,修鞍具。麦穗每天来一趟,问些西域的耕作方式,他也知无不言:那边旱地多,靠引渠灌溉,牛少,多用骆驼拉犁;奶制品吃得比肉多,因为好存。
第四天早上,麦穗带了一包东西来。一包是精选的麦种,另一包是桑蚕卵,用油纸包着,还附了一张画了养殖步骤的陶片。
“你要是能带回西域,试试种。”她说,“桑树养蚕,丝能换钱。”
耶律齐郑重接过,打开看了看,又把陶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从腰上解下一只铜铃,塞进她手里:“这是我们家传的驼铃,走再远的路,听见它,就知道家在哪儿。你收着,我秋天还来。”
麦穗没推辞,接了铃,挂在鹿皮囊边上。
耶律齐收拾行李,牵骆驼准备走。临行前,他从箱底拿出一块完整的玻璃镜,想递给她。麦穗摆手:“不要。”
“不是害人的。”他急了。
“我知道。”麦穗说,“可村里人不知道。你留着,别让他们又闹起来。”
耶律齐叹了口气,把镜子收回去。他翻身上驼,扬起鞭子,骆驼慢悠悠起步。
麦穗站在村口,看着三头高腿畜一步步走远,铜铃在风里轻轻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铃,又抬头望了望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照下来,刚好落在她脚边那片新翻的混肥田上,土黑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