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穗正蹲在田埂上,指甲啃到一半,忽然停了。**她抬头看了眼风向,又低头在陶片上划了道线,把炭笔往鹿皮囊里一塞,站起身拍了拍裤腿。
“阿禾,去叫人。”她说,“带铁锹,上北山。”
阿禾从袖里抽出一根细木签,在泥地上画了个圈:“真要放水?堤坝才修三天。”
“不放水,敌人就还在。”陈麦穗把陶片递过去,“看,暴雨中心偏西北,沟谷积水会往东斜冲,正好撞上他们窝的山坳。”
阿禾眯眼看了会儿,点头:“那得赶在雨前把上游堰口封死,等雨量够了再开闸。”
“你带织娘团去。”陈麦穗从腰间解下弯刀,递给阿禾,“刀柄上的残片能测地脉震动,水快到时它会颤。”
阿禾接过刀,转身就走。走到半路又回头:“要是水冲不垮他们呢?”
“那就我们冲。”陈麦穗说,“但能省一双草鞋,就不该多踩一里泥。”
当夜,寒露未至,雨先来了。
豆大的点砸在晒场上,把陈麦穗画的水势推演图冲得只剩几道炭痕。她披着油布站在高处,手扶浑天仪底座,铜环随风轻晃。阿禾从北山跑回来,发梢滴水,说堰口已封,水位涨了六尺。
“再等等。”陈麦穗盯着浑天仪上心宿的位置,“等雨势最猛那刻,再放。”
三更时,雷声滚过山脊,北沟传来轰响。她抬手一挥:“开闸!”
上游堤坝被人工凿开一道口子,蓄了一夜的洪水如挣脱缰绳的牛群,咆哮着冲下山坳。远处火光一闪,随即熄灭。有人在喊,声音被雨吞了。
天亮后,村民上山查看。匈奴残部营地已塌成泥潭,帐篷、粮袋、断箭全被冲到沟底。几具尸体挂在树杈上,像被风刮烂的破布。
“一个都没跑掉?”赵石柱踩着烂泥走过来,靴底沾着半片皮甲。
“跑了两个。”陈麦穗蹲在一处石缝边,捡起半截烧焦的箭杆,“往西去了,脚印浅,带伤。”
“追不追?”
“不追。”她把箭杆扔进泥里,“残敌不足为患,现在要紧的是矿。”
矿脉是前日挖排水沟时发现的。几个妇人锄头碰上硬石,刨出几块黑褐色的石头,拿去给徐鹤看过,说是铁矿。陈麦穗让阿禾带人勘测,三天画出一张图,矿道走向清清楚楚,起点就在村东界碑下。
可消息传出去才半天,郡守就带着衙役来了。
“私掘官矿,按律当罚。”郡守站在矿口前,袖子一甩,两名衙役上前封路。
陈麦穗没说话,转身对身后的妇人点点头。那妇人抬出一口铁锅,锅里堆着几块熔过的铁疙瘩,还有几把新打的锄头。
“这是我们熔的。”她说,“矿是村界内的,地契上写着‘东至界碑,下及三尺’,我们没挖过界。”
郡守冷笑:“三尺以下也是官地,你们懂律令吗?”
“不懂。”陈麦穗从鹿皮囊里抽出一张纸,“但我懂锄头。这矿铁打出的锄,比郡里发的轻三两,刃口更利,翻地省力。”
她把一把锄头递给郡守。郡守掂了掂,没接。
“边地私铸铁器,形同谋反。”他说,“封矿,撤人。”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后生往前挤,手里攥着铁锤。
就在这时,阿禾从祠堂方向走来,手里捧着一卷羊皮。
“等等。”她说,“这是囡囡从匈奴王庭带回的盟书,上面写着:‘矿脉三成收益赠秦,以换耕牛百头,粮种千石’。”
她展开盟书,众人凑近看,确有秦篆落款,还有匈奴单于的印痕。
郡守皱眉:“荒唐!匈奴怎会与你们立约?”阿禾没答,只把盟书翻了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字——“共建钢铁长城”。字是刻的,笔画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反复刮过,像是用刀尖一点点磨出来的。字体方正,却非秦篆,也不是隶书,没人认得。郡守盯着那行字,心中思索起来。一方面他想起北地使者昨夜已动身回郡,带走了黄瓜种和光阵图,或许此事另有深意;另一方面,陈麦穗腰间弯刀上嵌着的青铜残片泛着暗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挥了挥手,衙役撤了封路的木桩。
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行刻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出口。
矿口重新开放。
陈麦穗组织人手,按阿禾画的图,分段开采。她定下规矩:每日出矿三车,一车自用,一车换粮,一车存库。铁匠铺连夜赶工,打出第一批铁锄、铁铲,连赵石柱的旧矛头也换了新的。
第三天,她在晒场边搭了个铁棚,教妇人辨矿石。黑的、褐的、带斑点的,一一分类。阿禾在一旁记数,炭笔在陶片上刷刷响。
“你说那行字,真是囡囡刻的?”她趁人不注意,低声问。
陈麦穗点点头:“她不会秦篆,但记得我说过‘字能传话’。她用弯刀尖,一刀一刀,把想说的刻下来。”
“可她怎么知道‘钢铁长城’?”
“不知道。”陈麦穗蹲下,捡起一块矿石,“但她知道,铁能护田,能造水车,能让人不饿。她想说的,就是这个。”
阿禾没再问。她把陶片翻了个面,继续记。
傍晚,赵石柱送来一筐新打的铁钉,顺手把一块木牌钉在矿道口。上面写着:“赵家村铁矿,收益归公,私取者罚。”
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这下该安稳了。”
陈麦穗看着那块牌,没说话。
她转身走向晒场,忽然停下。
晒酱坛边,那张被雨冲淡的水势推演图,还剩最后一道弧线。她蹲下,用指甲沿着那线划了一遍。
风从北面来,带着湿土味。
她站起身,正要走,眼角瞥见矿道深处,有个人影一闪。
是郡守的随从,正蹲在角落,用小刀刮着一块矿石的断面,往布袋里装。陈麦穗心中明了,却未声张,只默默记下此事,待日后算账。
夜里,陈麦穗睡在祠堂边的草棚里,没脱鞋。三更时,她听见铁锹碰石头的声音,很轻,但从矿道深处传来。陈麦穗立刻起身,示意旁边的妇人悄悄跟去查看,自己则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刀柄上的残片,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