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在碗里晃着,琥珀色,映着灶膛里未熄的火光。陈麦穗把艾草绳从手腕上解下来,绳子上还沾着一点酒渍,颜色深了一圈。她没再看它,只将绳子塞进鹿皮囊,和那束迷迭香搁在一处。
天刚亮,她就去了盐商家门口。
盐商姓赵,人称赵掌柜,其实是从咸阳来的“行商”,带着三辆牛车、六个壮汉,在陇西地界晒盐贩盐已有两年。明面上是官许的盐引户,暗地里谁都知道,他运的盐比官盐便宜三成,却从不见他缴税。
陈麦穗站在他家院外,手里捧着个陶罐,罐口用麻布盖着。
赵掌柜出来时,袖子卷到肘,正啃一块腊肉。他看见她,嘴角一扯:“陈家娘子,又来讨教晒盐法?我可没空。”
“不讨教。”她把陶罐往前一递,“我来谈生意。”
赵掌柜咬住的肉停在半空。他眯眼看了看她,又看看陶罐:“你?做生意?”
“我晒的盐,”她掀开麻布,“你尝尝。”
盐粒粗粝,灰白中带点淡黄。赵掌柜嗤笑一声,伸手捻了一撮,往嘴里一送,刚嚼两下,猛地咳嗽起来,脸都红了。
“你掺灰?!”
“草木灰。”她平静地说,“去苦味,提咸度。我试了七回,这是最稳的配比。”
赵掌柜盯着她,半晌,笑了:“你倒不怕我说你偷官法。”
“官法晒不出这成色。”她收回陶罐,“我要的不多——你运盐时,让我派一个人跟着,看路线,记时辰。我出盐方,你出路子,三七分利,我七。”
赵掌柜愣住。他身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凑上来,低声道:“东家,这妇人疯了。”
“不疯。”陈麦穗看着赵掌柜,“你夜里走官道,绕开戍卒,说明你怕查。可你又不敢停,说明你在等人接货。你在等谁?我不问。我只问——有没有人比你更懂盐?”
赵掌柜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陇西这地方,能靠天晒出纯盐的,只有陈麦穗。她去年那一片盐田,晒出的盐白得像雪,连太仆寺来人都问是谁做的。
“你派谁去?”他终于开口。
“阿禾。”
“只准一个。”
“可以。”
“不准记路。”
“她不识字。”
赵掌柜笑了,挥手:“成。明晚三更,东盐田集合。迟了,就别来了。”
陈麦穗转身就走,没回头。
她刚走出巷口,阿禾从墙后转出来,低声道:“他答应了?”
“答应了。”她从囊里掏出一块陶片,上面画着几道线,“昨夜我顺着迷迭香气味追到官道岔口,你给的皮图没错——他们走的是废弃盐田那段,地基早就松了。”
阿禾盯着陶片:“你要动手?”
“不动手,怎么让他把盐车开进烂地?”
“守卫呢?”
“狗怕酒气。”她从囊里取出那截艾草绳,“昨夜那坛酒,不是给我喝的,是给狗闻的。”
阿禾明白了:“你让那孩子送酒,就是为了这一刻?”
“酒里泡过迷迭香。”她把绳子缠回手腕,“今晚,我们点火。”
当夜三更,盐田东侧。
五六个守卫围着火堆打盹,两条狗趴在一旁。陈麦穗蹲在坡上,手里捏着一段浸过酒的艾草绳。她划了根火绒,绳子烧起来,冒出一股带酒香的青烟,顺风飘向营地。
狗鼻子抽了抽,突然站起,耳朵竖直,接着开始狂吠,绕着火堆打转,越转越急,最后竟互相撕咬起来。
守卫惊醒,挥棍驱狗,乱作一团。
“走!”陈麦穗一挥手。
七八个妇人从沟里钻出,每人抱着个陶罐,猫腰冲向盐田边缘的木桩。这些桩子撑着引水渠,年久失修,早被硝石腐蚀得发黑。她们把罐子里的液体泼在桩根——那是夜里攒的尿液,含氨,与硝石反应极快,能加速朽烂。
“快!快!”有人低声催促。
一个妇人脚下一滑,罐子打翻,尿液泼了半身。她骂了句:“比沤肥还臊!”可没人笑,都咬着牙继续浇。
二十步外,主车道的承重桩已被浇了三遍。陈麦穗亲自上去,用炭笔在桩上画了个圈——等盐车压上来,就从这儿断。
天快亮时,她们撤了。
第二天中午,盐商车队出发。
三辆牛车,满载粗盐,缓缓驶入废弃盐田路段。陈麦穗站在高坡上,手里握着一根套马杆。
车轮碾过腐桩,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第一辆过去,没事。
第二辆过去,也没事。
第三辆,载重最大,车轴压上主道中央时,陈麦穗猛然挥杆,勾住一根横木,用力一扯——
“轰!”
地面塌了半边,盐车侧翻,盐包滚落泥中。牛惊叫,车夫跳车,盐商本人从后车冲下,脸色铁青。
“谁干的?!”
陈麦穗从坡上走下来,步伐不快,却稳。
她走到塌陷边缘,蹲下,伸手拨开淤泥,捞出一块湿漉漉的铜钱。
“秦半两。”她高高举起,“私铸的,纹路歪,边缘有锯痕——这种钱,只在戍卒手里流通。”
盐商脸色一变:“你胡说!”
“我胡说?”她又捞出一块,再一块,泥里竟埋着厚厚一层,“你盐田底下,全是这玩意。你拿军盐冒充官盐,还敢说清白?”
围观的村民愣住。有人认出来了:“这钱……我男人在军里见过!说逃兵才用这种切边的!”
盐商身后一个壮汉下意识后退,却被陈麦穗一眼盯住。
“赵虎。”她叫出名字,“你脖子上的烙印,‘戍七’,是逃兵编号吧?你不是商队打手,你是戍卒叛逃的。”
那汉子猛地抬手去捂脖子,可已经晚了——面巾被扯落一角,一道深色烙印清清楚楚。
人群炸了。
盐商见势不对,突然从怀里掏出火绒,扑向残火堆,想点燃盐包烧毁证据。
陈麦穗早有准备。她一把扯下鹿皮囊,抓出一把粗盐,扬手撒向火堆。
盐遇高温爆裂,噼啪作响,火星四溅,逼得盐商连连后退。
她踩上断桩,站得更高,举起那枚秦半两:“这钱,这盐,这逃兵——你们勾结戍卒,私贩军盐,罪当族诛!谁还敢说这是生意?”
没人说话。
村民围上来,有人开始翻泥找钱,一块接一块,堆成小山。
盐商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阿禾走过来,低声问:“接下来呢?”
陈麦穗望着远处官道,没答。
她只是把套马杆插进泥里,杆头挂着那截艾草绳,被风吹得轻轻晃。
绳子上还沾着一点酒渍,颜色比昨夜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