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元宵的喧嚣早已散尽,金陵城沉入梦乡。
唯有城西废弃的漕运码头,在惨淡的月光下,显露出破败而阴森的轮廓。
断裂的木栈道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锚半埋在淤泥里,浑浊的河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拍打着岸边,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呜咽。
容与一身深青色窄袖圆领袍,外罩墨色披风,立于栈桥尽头,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
岳行站在她身侧稍前的位置,绣春刀并未出鞘,但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身后,数名天隼司的精锐如同鬼魅般散开,隐在阴影之中,只余下冰冷的杀意弥漫在空气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河水和风吹过破帆的呜咽声。
终于,栈桥另一端,一个佝偻着背、头戴宽大帷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月光下。
他步履匆匆,带着一种仓惶与警惕,不断回头张望。
当他走到栈桥中段,猛地抬头看到栈桥尽头那几道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身影时,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
“肖先生,”容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河风的呜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是要去何处‘探亲’?”
“嗡——!”
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一颤,帷帽下的阴影剧烈晃动。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声响。
“跑啊?怎么不跑了?”岳行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冰冷的压迫感。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栈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金陵城的耗子洞,老子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就凭你这点道行,还想在老子眼皮底下溜走?做梦!”
他上下打量着那惊弓之鸟般的身影,眼神如同锋利的剃刀,刮过对方每一寸裹在布料下的皮肤:“藏头露尾的玩意儿,摘了那破帽子,让老子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杂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搅和北金那摊浑水?!”
那佝偻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戳穿、被轻视的狂怒,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头上的帷帽,狠狠扯下。
“嘶——!”
饶是岳行这等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人,在看到那张脸时,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月光惨白,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的脸,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额头、脸颊、下巴。
皮肤皱缩粘连,将原本的五官拉扯得狰狞变形,一只眼睛几乎被厚厚的疤痕覆盖,只余下另一只眼睛,此刻正爆射出如同恶鬼般怨毒的光芒,死死地钉在容与身上。
“岳行,你这朝廷的鹰犬,容行简的走狗!”肖先生的声音嘶哑刺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滔天的恨意,“你也配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闭嘴!”岳行厉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徐振霄的咆哮。
他眼神陡然变得如同极地寒冰,刺骨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老子配不配,轮不到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评说!”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徐振霄死死锁住:“说,谁指使你的?!北金的狼崽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三皇子府那点破事让你觉得能翻了天,敢在元宵夜搅风搅雨,还敢把脏水泼到容侍郎和太子头上?!”
“活腻歪了?!”
“指使?哈哈哈,”肖先生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凄厉而绝望。
那只完好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布满血丝:“没人指使我,是我,是我要报仇,要容行简身败名裂!要这天下大乱!”
容与没有说话,瞧着那张狰狞的鬼面,越看越眼熟。
“北金?三皇子?哈哈哈,不过是我借的刀,借的势,一群蠢货!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猛地指向容与,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容行简,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拜你所赐!!”
“都是你!当年豫章科场,若不是你,我徐振霄早已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容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徐振霄?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另一头,栈桥之上,徐振霄越说越激愤,那嘶哑的嗓音如同鬼哭:“是你!是你处处压我一头!是你谋害我父,害我徐家满门抄斩,流放千里!!”
容与静静地听着,除了方才看出此人身份时惊讶了一下,之后,便未再有何反应。
直到徐振霄提到“满门抄斩”,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冰泉:“徐振霄,你父当年身为知县,贪墨朝廷下拨的河工银两,中饱私囊,材料以次充好,致使堤坝溃决,淹死百姓一千三百二十七人,淹没良田万顷,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你徐家上下,依律流放,何来‘满门抄斩’?”
“天理昭昭,国法难容!你父之罪,罄竹难书,死有余辜!”
“天理?!国法?!”徐振霄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狰狞。
“好一个天理昭昭,好一个国法难容!容行简,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
“满朝文武,贪官污吏何其多?比我爹贪得狠、做得绝的大有人在,他们怎么就好好的?!”
“凭什么?凭什么就我徐家倒了血霉?!就因为你,因为你容行简!非要揪着不放,非要置我徐家于死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流放?你知道流放路上是什么滋味吗?”
徐振霄呵呵一笑,那笑容中却没有温暖,也没有快意,而是冰一样的湿冷。
“天寒地冻,饥寒交迫,鞭子像雨点一样抽下来,像狗一样活着……不,连狗都不如!”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竟罕见地泛起一点浑浊的泪光:“我娘、我娘她……”
提到母亲,他脸上的疯狂和怨毒短暂地被一种痛苦取代:“她病了,发着高烧,连口热水都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