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土司深知,要与官府、汉商打交道,不懂汉话汉文,处处吃亏。
他也希望寨子里能出几个懂汉文的人才,帮他打理事务,甚至……像那些汉官一样,谋个前程?
但他更担心的是,一旦放开,寨子里的年轻人学了汉人的东西,心野了,不再敬畏他这个土司,不再遵守寨子的规矩怎么办?
黑山土司那套“读书忘本”的说辞,在他心里也并非全无影响。
“容大人说得……在理。”穆铁山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只是……俺们寨子有寨子的规矩。娃娃们从小要学打猎、种地、认草药,这是祖宗传下的本事,不能丢。”
“读书识字是好,只怕……怕娃娃们学了汉人的东西,心就飞了,忘了祖宗是谁了。”
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却也道出了穆土司心中的疑虑——在自己的地盘,他并不怕这位文弱的学政搞什么幺蛾子,若她真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合作又有何不可?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带着激动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容先生!!”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色汉式儒衫、身形挺拔的青年快步走入厅中,正是穆泽轩:“阿爹!孩儿觉得容先生说得对啊,读书识字,是为了让寨子更好,不是要忘本!”
几年不见,穆泽轩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跳脱,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书卷气,但眼神依旧明亮热忱。
他对着穆铁山和容与分别行礼,动作带了几分汉家士子的风范。
“臭小子,你懂什么!”穆铁山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儿子自从跟容与接触后,对汉学愈发痴迷,也添了胆气,这让他既欣慰又担忧。
“阿爹!”穆泽轩走到穆铁山身边,声音恳切,“容先生当年救我一命,其学识人品,儿亲眼所见!先生推行教化,绝非为了害我们土民!”
“您想想,寨子里若有人能看懂官府的告示,算清买卖的账目,学会更好的耕种法子,甚至……能去府学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回来帮衬寨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黑山土司他们……那是害怕!害怕寨民们开了智,不再愚昧,不再任由他们摆布!”
穆泽轩的话,句句说在点子上,尤其是最后一句,让穆铁山心头若有所思。
害怕寨民开智?不再任由摆布?
他穆铁山虽然也看重权威,但自认对寨民还算宽厚,不像黑山土司那般暴虐。若寨民真能更明事理,更懂经营,寨子更富足,他的地位岂不是更稳固?
至于“心野了”……
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份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容与的敬重,又想起儿子这几年成长起来,确实帮他处理了不少与汉商、官府的文书往来,精明干练了许多……
容与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穆土司,公子所言极是。教化之功,在于启智增慧,而非移风易俗。”
当然,移风易俗也是目的之一。
“朝廷尊重各土司领地的风俗习惯,无意干涉内政。”
但若是土司不遵法令,残害土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兴办义塾,只为传授基本的读写算数,以及一些实用的技艺知识。寨子的规矩、祖宗的传承,自然由土司和寨老教导。两者并行不悖,相辅相成。”
然而读书明理,眼界开阔了,才会有“思想”,人无法了解认知之外的世界。等到民众都向往开化,土司制度自然就不知不觉瓦解了。
容与看着穆铁山意动的神色,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若土司允准,容某愿在穆家寨择地兴建一所义塾。塾师可由学政衙门选派,也可由土司推荐通晓汉文的本地贤达。所需费用……由‘云南兴文助学基金’承担。”
“寨中子弟,无论汉土,皆可入学。学成之后,若有意继续深造,可择优推荐至府学、县学。若有志于协助土司处理事务,学政衙门亦可出具文书,证明其才学,助其在寨中担任要职。”
穆铁山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免费建塾,免费教学,还能推荐深造,还能帮他培养得力助手!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而且……容与明确说了“无意干涉内政”、“尊重风俗习惯”,这让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大半。
退一万步说……即便念了书,那些小崽子的家人都在自己手里,难道还能不听话?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
“好!”穆铁山声如洪钟,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容大人快人快语,句句说到俺心坎里!”
“俺穆铁山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年你救了我儿,今日又为俺寨子的娃娃们着想,这份情,俺记下了!”
他站起身,对着容与郑重拱手:“容大人!俺穆家寨,应了!”
“义塾你派人来建,地方俺来选!保证宽敞亮堂!寨子里的娃娃,只要愿意,都可以去念书!俺穆铁山第一个支持!”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不过……这塾师嘛……俺想请容大人派个真正有学问、人品好的先生来,可不能糊弄俺们寨子的娃娃!”
“穆土司放心!”容与也站起身,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学政衙门定当选派德才兼备的塾师,泽轩公子若有闲暇,亦可常去义塾走动,与学童们交流。”
“那是自然!”穆泽轩兴奋地接口,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阿爹,容先生!我……我今年还要参加院试!若能考中秀才,定要回来帮先生打理义塾,让更多寨子里的孩子有书读!”
穆铁山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穆泽轩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
他看看儿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容与,笑道:“容大人,你看,俺们寨子的娃儿,读了书,心还是向着寨子的!”
容与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容与拜访穆土司并成功说服其支持兴办义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昆明官场和周边土司的领地。
昆明城内,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官员们闻讯,无不惊愕。
这位容学政,竟真敢深入土司领地,还……还谈成了?
穆铁山那老熊,出了名的精明强悍,竟被她三言两语说服了?还主动提供场地?!
这……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