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来,容与坐镇衙门,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匠人,以雷霆手段与细致耐心,一点点剔除了这腐朽机体上的烂肉,又一点点梳理着其混乱的脉络。
她亲自督率,带着蜜儿和容易,将积压多年的账册卷宗彻底清查,揪出亏空,厘清脉络,将那些蛀虫的罪证牢牢握在手中。
修订章程,明确职责,赏罚分明。
对李贵、张诚等表现尚可的吏员,她委以重任,放手施为;对几个依旧心存侥幸、阳奉阴违的“老油条”,她毫不手软,或申斥罚俸,或直接清退。
衙门气象为之一新。
虽仍有暗流涌动,个别人心中或许还藏着不服与怨怼,但至少在明面上,无人再敢挑战这位年轻学政的权威。
此刻,厅堂内气氛肃然。
容与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云南舆图,指尖正划过图上山川河流的脉络。
容易侍立一旁,将几份整理好的文书轻轻放在案角。
“李贵,张诚。”容与抬起头,声音清越平静。
“下官在!”侍立阶下的李贵和张诚连忙躬身应道。
李贵依旧是那副精明圆滑的模样,但眼神中少了几分油滑,多了几分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张诚依旧显得有些木讷拘谨,但腰杆挺直了些,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踏实。
“衙门事务,经半月整饬,已初见成效。”容与目光扫过两人,“然,教化之根,在地方,在府县,在乡野。本官欲亲赴各府州县巡视学务,体察民情。”
李贵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热忱:“大人明鉴!教化推行,根基在地方,大人亲临巡视,体察下情,实乃云南学子之福!”
眼看一连串的马屁又上来了,容与皱了皱眉,李贵也算对这位新的学政大人有了些了解,赶忙刹住,清了清嗓子改口道:
“下官……愿为大人前驱,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容与忍着笑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张诚:“张诚。”
“下……下官在!”张诚有些紧张地应道。
“本官离衙期间,衙门日常事务,由你暂代主持。”对这位老实巴交的书办,容与的声音柔和而带着信任,“一应文书往来、钱粮支应、生员廪饩发放,务必循章办理,记录清晰。若有疑难不决或紧急事务,可飞鸽传书至本官行辕。你可能胜任?”
张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压力。
让他暂代主持衙门事务?!这……这可是天大的信任!
他张了张嘴,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忧虑:“大人!下官……下官才疏学浅,呃,恐……恐有负大人重托……”
“本官说你行,你便行。”容与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为人踏实,做事细致。这半月来,库房账册整理、文书归档,你做得很好。”
“本官信你。记住,秉公办理便是,遇事不决,及时禀报。无需多虑。”
张诚看着容与沉静而信任的目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他用力挺直腰板,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是!大人!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不负大人所托!”
“好。”容与点头,随即看向李贵,“李贵。”
“下官在!”李贵连忙应声,心中既为张诚得了重任而微酸,又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随行,还是竟然要留下听老张那个榆木疙瘩的调遣?
“你熟悉地方,人情练达。此次随本官出行,负责联络地方官员、学官,安排行程、食宿等一应杂务。务必……妥当周全。”容与特意加重了“妥当周全”四字。
李贵心中一凛,继而便是狂喜。
他知道这是考验,更是机会。留下看家哪有随侍大人身边来得亲近?
他立刻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尽心竭力,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让大人为琐事烦心!”
容与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指尖在几处靠近土司领地的州县上点了点:“行程已定,明日卯时初刻,启程。首站,宜良。”
“是!下官遵命!”李贵、张诚齐声应道。
容与挥了挥手。
李贵和张诚躬身退下。
李贵脚步轻快,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打点行装、联络宜良那边的人手。
厅堂内只剩下容与、蜜儿和容易。
容与看着窗外庭院中忙碌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洒在清扫干净的石板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半月辛苦,总算让这潭死水,泛起了些许微澜。
然而,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云南的瘴雨蛮烟、土司的虎视眈眈、官场的盘根错节、教化的重重阻碍……都将在她踏出衙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蜜儿,明彻。”
“大人。”
“收拾行装。明日……启程。”
“是!”
……
夕阳沉入西山,暮色笼罩昆明。
骡车碾过最后一段崎岖的山路,在暮色四合前,驶入了宜良县境内一个名为“青溪镇”的傍山小镇。
镇子不大,一条青石板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高低错落的木楼和土坯房,汉家商铺与土家竹楼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炊烟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混合气息。
此地汉土杂居,民风淳朴中带着边陲特有的彪悍。
容与一行并未惊动县衙,而是按照事先打听的,径直来到镇东头一处相对齐整的宅院前。
宅院主人姓周,是本地颇有声望的乡绅,虽无功名,但家境殷实,乐善好施,在汉民和土民中都颇有口碑。
门房通报后,一位身着藏青色绸衫、面容和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周乡绅。
“哎呀!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周乡绅声音洪亮,带着滇地特有的爽朗,拱手笑道,“可是容先生?鄙人周正德,久仰先生游学之名!快请进,快请进!”
容与下马还礼:“周翁客气。在下容行简,携家仆途经贵宝地,冒昧叨扰,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容先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周乡绅热情地将容与、蜜儿、容易以及李贵迎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