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并未看常玉梁,而是对着御座方向,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陛下!老臣愚钝,对户部度支之事,略有不解,想请教常次辅一二!”
他不等常玉梁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算盘珠子般清晰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其一,盐引专卖,所得银钱虽可能不及往年盐商竞买高峰,然则,盐引售卖乃定额,盐税征收乃定例!此两项,乃国库岁入根本,岂会因售卖方式改变而骤减?常尚书言‘不逮’,不知是较之何年?较之何人核定之数?可有明证?”
“其二,盐商以实物折抵盐税,此乃新法之便!实物既已抵税,便等同于国库收入!常尚书言实物‘种类繁杂,品质参差’,此乃管理之责!”
“然则,实物既已入库,便是国库之资,何来‘力有不逮’之说?难道户部度支司,只认得银钱,不识得粮布铁器?!”
胡不为目光如炬,扫过常玉梁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锋芒:
“其三!也是老臣最不解之处!”
“盐商折抵之实物,乃以成本价折算!而往年盐商竞买引票,所付乃是高价!”
“如今,户部以成本价收得实物,却可将其按市价用于支应各处所需,此中差价,难道不是国库之利?常尚书只言盐引售卖银钱‘不逮’,为何不提这实物折抵带来的额外盈余?”
胡不为顿了顿,冷冷道:“莫非……这盈余竟不翼而飞了?还是被某些人……中饱私囊?!”
“中饱私囊”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常玉梁耳边。
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胡不为这老匹夫!
他从前只知道哭天抢地,也不见对户部运作熟悉啊?如今竟然算得如此清楚,连这实物折抵的差价都算进去了!这……这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胡阁老!你……你血口喷人!”常玉梁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户部账目,清清楚楚!绝无……绝无中饱私囊之事!”
“实物管理确有疏漏,但……但绝非有意拖延太子殿下用度!本官回去定当严查!严惩办事不力之人!”
他语无伦次,只能将责任再次推给“下面人办事拖拉”,自己则摆出一副“痛心疾首”、“回去整顿”的姿态。
胡不为冷哼一声,并未穷追猛打,而是话锋一转,如同老辣的猎手,在猎物惊慌失措时,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绳索:“陛下!老臣以为,户部度支司效率低下,推诿拖延,已成痼疾!”
“不仅延误万寿节筹备,更贻误诸多国计民生!臣请陛下下旨,责令户部即刻整顿!”
“同时,为解燃眉之急,臣请陛下允准,将以下急需款项,特事特办,由户部优先拨付!”
他朗声报出一连串名目:
“其一,太子殿下万寿节前期筹备用度五万两,即刻拨付!”
“其二,京畿水患后,永定河堤坝加固工程尾款三万两,刻不容缓!”
“其三,北直隶数府春旱,赈济粮款五万两,关乎数十万黎民生死!”
“其四……”
胡不为每报一项,都条理清晰,理由充分,直指要害。
这些都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关乎民生、皇帝也难以拒绝的项目。他就是要趁常玉梁阵脚大乱之际,逼他当众承诺!
常玉梁听得心惊肉跳。
这老匹夫!这是要趁火打劫!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胡不为算的那笔账,如同毒刺扎在他心头,他若再推诿,岂不是坐实了“中饱私囊”的嫌疑?!
就在这时,站在武官班列中的兵部侍郎薛坪,眼珠一转,也趁机出列,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陛下!臣兵部薛坪,附议胡阁老!户部效率,确需整顿!”
“咳咳,另外……臣也有一事相求。北境边军,冬衣换装之期已近。钦天监算出今岁严寒,将士苦寒。户部库中,应有盐商折抵之新棉若干?恳请陛下恩准,户部优先调拨此批新棉,速发北境!以解将士冻馁之苦!此乃……军心所系啊!”
常玉梁看着胡不为和薛坪一唱一和,再看看御座上皇帝那越来越深沉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与憋屈,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陛下!臣……臣知罪!户部……户部确有疏漏,臣回去定当严加整顿!”
“胡阁老、薛侍郎所请皆为急务,臣回去便着人即刻办理,优先拨付!”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将胡不为列出的项目和薛坪要的棉衣,全都应承了下来,心中却在滴血。
这些银子放在国库里,不跟放在他兜里一样?即便早晚要拨出去,但多在户部里转一圈,就不止能生出多少利来!还有下边人的孝敬……唉!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他常玉梁在朝堂上颜面扫地的惨败!
一时间,大殿内安静下来,常玉梁脸色铁青,额间布满冷汗,不敢抬眸看皇帝的脸色。
裴悫沉吟一瞬,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嗯,就照此办理吧,常爱卿辛苦一阵。依朕看,户部也是时候该打扫打扫了。”
“臣……遵旨!”常玉梁深深一揖。
朝堂上的事,哪有什么公理良俗,不过是看圣心所向。
……
与此同时,翰林院值房内。
容与并未参与朝会。她一身青色白鹇补服,端坐于书案前,手执紫毫,正临摹着一篇前朝大家的碑帖。笔锋沉稳,墨迹淋漓,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映照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
她落笔从容,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在度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上午。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那篇碑帖临摹至最后一字,容与轻轻搁下笔,用素白的绢帕拭了拭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
她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揭开杯盖,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投向窗外。
算算时辰……朝会……该散了吧?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户部低级吏员服饰的中年人,在翰林院书吏的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