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尽,漱玉轩外灯火阑珊。
贾世仁满面红光,亲自将容与送至马车前,又是一番殷勤客套。
容与神色温淡,微微颔首,在容易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车门尚未关闭,贾世仁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热络到近乎谄媚的笑容,趁着容与坐稳的空隙,不动声色地朝容易靠近。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看似随意地搭了一下容易的手臂,实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轻轻往旁边带离了马车几步。
“明彻兄弟!留步!留步!”贾世仁声音不高,带着十足的亲昵和“自己人”的熟稔,仿佛与容易是多年故交。
他脸上笑容灿烂,压低声音道:“明彻兄弟一路护卫容大人,鞍前马后,实在是劳苦功高。白日运河之上,更是多亏了兄弟你身手了得,护得大人周全。贾某看在眼里,感激不尽啊!”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而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恳切:“容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明彻兄弟你作为大人的心腹臂膀,日夜操劳,贾某实在过意不去……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给兄弟你买杯水酒,解解乏!”
话音未落,他那只拢在袖中的右手已如灵蛇般探出,一张折叠整齐、质地厚实的桑皮纸票券被极其迅捷而隐蔽地塞进了容易垂在身侧的手掌中。
容易握着那微凉的银票,脸上那惯常的冷峻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有些为难。
他并未立刻收起,反而微微侧身,将拿着银票的手略略抬起,让贾世仁能看清他并未立刻揣入怀中,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无奈”:
“护卫大人乃是在下分内之事,岂敢当此厚意?贾大人还是快收回去,免得容大人多心。”
贾世仁何等精明,瞬间就捕捉到了容易那细微的表情和话语中隐含的意思,他心中暗骂一声“贪得无厌的狗奴才!”,脸上笑容却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和“同道中人”的会意!
“哎呀呀!明彻兄弟!你这话可就见外了!”
贾世仁立刻又从袖中飞快地摸出另一张同样折叠整齐、但纸张明显更厚实、印鉴更繁复的桑皮纸票券,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叠放在容易手中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之上。
他手指还极其隐蔽地在容易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心照不宣的暧昧:
“兄弟你日夜跟随大人,劳心劳力,这点茶水钱算什么?即便是容大人知道了,也算不得什么!”
“快拿着,拿着!就当是贾某一点心意!日后大人跟前,还望兄弟你……多多美言几句,咱们都是为大人分忧,为朝廷效力嘛!若有提点……贾某必有重谢!”
他特意加重了“必有重谢”四个字,眼神充满了暗示。
这一次,容易脸上那冷硬的线条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低头,目光在那两张叠在一起的银票上飞快地扫过,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极其吝啬的笑容,随即又迅速恢复如常。
容易不再推辞,手腕一翻,极其自然地将两张银票收入袖袋深处,动作流畅,毫无滞涩。
“贾大人客气了。”容易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大人的心意,小人记下了。大人面前,小人自当……据实禀报。”
他特意在“据实禀报”四个字上略略加重,听起来像是承诺,却又带着一丝模棱两可的意味。
“好!好!有明彻兄弟这句话,贾某就放心了!”贾世仁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对着容易拱了拱手,“大人就劳烦兄弟多费心了!路上慢行!”
容易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马车,动作干脆利落。
他拉开车门,身形矫健地跃上车辕,坐在了车夫身侧的位置。
“驾!”随着容易一声简洁的指令,车夫扬鞭,马车平稳启动,很快便驶离了漱玉轩门前那片被灯笼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区域。
贾世仁站在原地,脸上那热络的笑容在马车驶远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和不屑。
他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声,低声咒骂道: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真他娘的不愧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奴才秧子,胃口倒是不小!六百两雪花银,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贪得无厌的玩意儿,有你哭的时候!”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狠厉,甩了甩袖子,转身大步走回灯火通明的漱玉轩。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平稳行驶。
车厢内,容与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在她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容易坐在车辕上,身形挺拔如松,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
容与闭着眼睛,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清晰地传入容易耳中:
“明彻,看来今晚……收获不小?”
容易端坐车辕,身形纹丝不动。
片刻后,他那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才在夜风中响起,清晰地传入车厢:
“回公子,是赚了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掂量袖中那两张银票的分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带着浓浓嘲弄意味的玩味:
“六百两呢。这辈子,还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车厢内,容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另一边,就在贾世仁一只脚刚踏上漱玉轩台阶,脑中还在盘算着接下来是继续宴饮还是暗示大家把那些“土仪”的尾款赶紧凑齐时——
“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一个惶急惊恐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街道另一头狂奔而来。
贾世仁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负责驿馆消息传递的心腹长随贾贵,跑得帽子都歪了,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喊道:“老爷!驿馆……驿馆西跨院走水了!大火!好大的火啊!把……把叶主事给……给烧……烧死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