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沉重的箱盖盖上的闷响,以及箱外粗重的喘息和搬运的号子声。
白鸢在狭小的空间里蜷缩着,紧紧挨着同样被塞进来的余芷兰。
她能感受到小女孩剧烈的心跳和无声的颤抖。
但她只能用被捆住的手,艰难地摸索到余芷兰的手,用力握了握,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箱子被抬起、移动。
失重感、颠簸感、车轮滚动声、石板路的摩擦声、泥土路的起伏感……
白鸢屏息凝神,将全部感官调动到极致,试图在黑暗中描绘出转移的路线: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清脆声响……
转入泥土路后沉闷的滚动和颠簸……
路过某个巷口时,隐约飘来的酒肆猜拳声和醉汉的嬉笑……
远处似乎有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箱子外,阴鸷男压低声音的应付:“……运药材!去城南仓库!官爷辛苦……”
她努力记忆着每一个转折、每一种声音特征。
然而,黑暗和颠簸模糊了方向,箱外的对话也刻意模糊了地点。
她只能大致判断,他们离开了河岸,进入了更靠近城市南部的区域。
不知过了多久,箱子再次被抬起、放下、打开。
刺目的光线让白鸢眯起了眼。
这是一个比船舱大得多、也高得多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腐朽木材和陈年染料的混合气味。光线来自高处几扇蒙尘的小窗透进的惨淡月光。
四周堆放着蒙尘的废弃织机、巨大的空染缸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工具。像是一座废弃已久的染坊仓库。
孩子们被从箱子里拖出来,解开了绳子,推搡着集中在仓库最里面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
余芷兰一出来就紧紧抱住白鸢的胳膊,小脸苍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其他孩子也惊恐地挤在一起。
这时,仓库大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得格外清晰。
“……操他娘的!老子这边刚抓了一批‘尖货’,他妈的城门怎么就突然戒严了?!早不严晚不严,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刀疤脸气急败坏的咆哮。
“老子哪知道?刚得着信儿!京兆尹一大早下的令,说是全城搜捕两个外地来的女飞贼!那俩女人把瑞国公家的宝贝儿子给废了,严查所有出城的人和货!码头上兄弟的船全被扣了,上面那位爷催命的信儿一道接一道,老子这边几船‘货’都他妈压在仓库发霉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暴躁,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狂怒。
“女飞贼?!他奶奶的……这节骨眼上添什么乱!”刀疤脸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那现在怎么办?窝在这鬼地方干耗着?!时间拖长了……”
“急有个屁用!上头说了,‘贵人’那边也措手不及,正想法子疏通!但看京兆府那架势,这戒严怕不是三五天能完……该死的女人,早不替天行道晚不替天行道,偏偏这时候蹦出来,真他娘晦气!”
“那这些‘烫手山芋’……”
“还能怎么办?!看紧点!吃喝照旧,都封在底层仓库,千万别再出岔子!等风头过了……妈的!真他娘憋屈!”
外面的咒骂声渐渐低了下去,但那股子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怨气却弥漫在仓库冰冷的空气中。
白鸢靠在冰凉粗糙的砖墙上,听着外面那充满戾气的抱怨,感受着怀中余芷兰依旧无法平息的颤抖。
她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芷兰,”她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仓库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听见了吗?‘天’……好像真的来‘行道’了。”
她抬起头,望向仓库高处那几扇透进月光的、布满蛛网的狭小窗口。
戒严?女飞侠?替天行道?
白鸢那灰蒙蒙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锁,暂时锁住了通往地狱的大门,给了她们……喘息之机。
只是,这喘息之地弥漫的灰尘与寒意,似乎预示着更深的漩涡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正月十四的深夜,浓稠的墨色浸透了“老墨坊”仓库区域的空气,连远处隐约的灯火喧嚣也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
寒风裹挟着冰碴子似的冷意,刮过高墙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容易的整个身体蜷缩在仓库二层废弃阁楼——通风小洞正下方墙角的阴影里。
墙根堆积的破木桶和腐朽染布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夜愈深,仓库底层方向连游哨巡视的脚步声也间隔得久了些,看守的鼾声隐约混在风里。
容易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光,精准锁定着头顶上方几尺处、那个悬挂在破洞边缘、几不可察的灰白色小布角。
那是约定的标记。
容易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向上翻动,拇指与食指无声地捻出一颗裹着油蜡、绿豆大小的干泥丸。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
泥丸精准地撞在破洞边缘的朽木上,发出一声细微、近似蛐蛐在枯叶上弹跳的轻响:“啪嗒。”
仓库底层东南角的阴影里,靠墙假寐的白鸢瞬间睁开了眼。
那双灰眸在黑暗中清澈异常,没有一丝睡意。
她甚至没有转头寻找声源,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向上抬了抬,仿佛无意识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通风口小洞边缘的布角随即被轻轻扯动了一下,那是个确认的信号。
白鸢没有任何迟疑。
她动作的幅度极小,仅仅是蜷缩的身体更往里侧靠了靠,在破桶的掩护下,捏着布片的手指微动。
“嗤——”
轻不可闻的破空声,布片如同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顺着高处破洞的方向飞出,悄无声息地翻卷落下。
阴影中,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闪电般探出,那下落的布片尚未触及地面便被稳稳夹在指间。
容易的身形依旧凝固在阴影里,仿佛只是伸了个懒腰。
他紧贴墙角,片刻后,再次融入了更深的黑暗,无影无踪。
据点内,灯火如豆。
摊开在粗糙木桌上的特制布片,上面密集的蝇头小楷言简意赅。
容与的指尖从墨痕上划过,岳行抱臂站在一旁,眼底却也露出雀跃的锐光来。
“明日,”容与的声音平缓,如同拂过尘埃的轻风,不带一丝波澜,“按计划实行。”
岳行咧了咧嘴,那笑容像是发现了猎物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