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手上动作未停,将一份地方水旱灾情奏报摘要归入“奏议类”,这才直起身,对着孔大人平静地躬身一礼,语气毫无波澜:“回大人,下官初来乍到,见这些历年积存的档册堆放杂乱,查阅不便。想着左右无事,便与两位皂隶一同分门别类,略作整理。一来方便日后我等查阅调用,二来也免得积压日久,虫蛀霉变,损了朝廷文书。至于徐国公史册一事……”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韩松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紧张的脸,故意顿了一下,看韩松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才优哉游哉道:“韩编修尚未提及,想是另有安排。下官想着,待此间整理妥当,再去向韩编修请教不迟。”
她既没有告状,也没有抱怨,反而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揽到自己“闲着无事”上,甚至还替韩松找了个“另有安排”的台阶。
这番滴水不漏、顾全大局的应对,让韩松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
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憋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小子,城府太深了。
孔大人闻言,小眼睛眨了眨,看看容与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韩松那副欲言又止、表情复杂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反而乐呵呵地点头:“哦?整理档册?好事,好事啊!老夫早就觉得这屋里堆得跟个杂货铺似的,看着就眼晕!容编修有心了。”
他大手一挥,对着门口喊道:“来人!再去叫两个手脚麻利的进来,帮着容编修一起拾掇拾掇,把这些陈年老账都理清爽喽!”
很快,又有两名皂隶被叫了进来。
在容与清晰高效的指挥下,五个人分工协作,进度大大加快。
容与并未照搬现代图书馆的复杂分类法,而是结合翰林院实际,将档册按“诏令”、“奏议”、“史籍”、“舆图”、“杂项”五大类分置,每大类下再按时间先后或地域粗略排序。
对于特别重要的机密文书或待修史稿,则单独列出,标记清楚。
她亲自示范如何捆扎、如何标记、如何码放,条理清晰,动作利落。
不到半日功夫,原本杂乱堆积如同废墟的角落,已然焕然一新。
五大类档册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每一摞都贴着用端正小楷写就的类别标签,一目了然。
连带着整个班房都显得清爽开阔了许多。
孔大人捧着他的紫砂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指点两句:“哎,对对对!那个前朝的地图残片,跟那份《漕运河道图说》放一块儿!都是地理嘛!”
他本就没太急的差事,此刻乐得清闲,只觉得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变得整整齐齐,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韩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容与有条不紊地指挥若定,看着那焕然一新的档案角落,再看看孔大人那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本想看容与的笑话,结果对方不仅没出丑,反而在孔大人面前露了一手,博了个“勤勉细致”的好印象……
韩编修脸色阴沉,手中的笔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容与将最后一摞“杂项”档册码放整齐,贴上标签。
她直起身,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景象,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容与并未去看韩松那难看的脸色,只是对着孔大人恭敬道:“大人,档册已初步整理完毕。日后若有新增,按此分类归置即可。查阅起来,应能省却不少功夫。”
“好!好!容编修办事,果然利落!”孔大人抚掌大笑,胖脸上满是赞许。
“这看着就舒服多了!韩编修啊,”他转向韩松,笑容依旧和煦,“徐国公那摊子事,你也抓点紧,带着容编修尽快上手,莫要耽误了修史的进度!”
韩松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声应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安排,这就安排!”他心中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低头。
看着容与那沉静如水的侧脸,韩松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新科探花郎,绝非池中之物。
他之前的刁难,恐怕是踢到一块深藏不露的铁板了。
下值的钟声悠扬响起,宣告着翰林院今日公务的终结。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皇城的森严轮廓融于渐深的蓝紫色天幕。
容与收拾停当,向依旧歪在椅中捧着本杂记怡然自得的孔大人告退。
韩松早已不见踪影。
步出清秘堂沉重的门扉,容与微微舒了口气,带着墨香与一丝疲惫的气息融入暮色。
桂锦程已在廊下等候,他今日一身崭新青罗官袍,脸上带着馆课之后的淡淡倦意,却难掩初入翰林的意气风发。
“行简!”桂锦程笑着迎上,“如何?那韩……”
容与抬手微不可察地止住他的话头,眼神示意廊下尚有其他同僚经过,脸上却浮起温和笑意:“尚可,无非是理清些积年的旧档。子衡师兄馆选进展如何?”
“唉,馆课繁难,每日案牍劳形罢了。”桂锦程笑着摇头,随即压低声音,“叶兄已在‘清雅居’雅间备好了清酒小菜。”
“那便走吧。”容与含笑颔首。
二人并肩走出翰林院威严的大门。
容易已将马车赶了过来。
这几日,他名义上是容与的随侍“书童”出入翰林院,实则鲜少在班房停留,大部分时间皆在翰林院中四处走动,帮着容与熟悉翰林院的环境。
“清雅居”的雅间内,气氛暖融。炭盆驱散了初冬寒气,精致的淮扬小菜香气四溢,一壶上好的竹叶青温在热水中。
此地虽说是茶楼,但也颇能做几样精致的小菜,拾掇出一桌席面来不成问题。
若有什么想吃的硬菜,也可在外头酒楼里叫了送来。
只是“清雅居”可供宴请的雅间不多,极难订上,非要提前预约不可。
叶润章未着官服,只一身舒适的细葛锦袍,端着酒杯,笑容比在户部时更为舒展自在。
一见容与与桂锦程推门而入,他便笑着起身道:“哎呀!咱们漱月郎与未来的清贵翰林大人可算来了!”
三人寒暄几句各自落座,叶润章亲自为容与斟了酒:“行简,今日在清秘堂如何?孔大人那性子,可还应付得来?”
作为在京城官场已历练些时日的人,他可深知,那翰林院看着是个清贵去处,其中的人情世故丝毫不比别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