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呼啸,窗内却温暖如春,三人穿着轻薄的夹衣凑在火炉旁,一边取暖一边吃着点心。
容与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小块沾满了白芝麻的红豆糕团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份甜润绵软。
她咽下点心,又呷了口刚沏好的热茶,清冽的茶香冲淡了甜腻。待到小妍儿等得不耐烦了,要扑过来捶她,这才笑着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分析棋局:
“若是我处赵侍郎之位,眼前最紧要的,便是‘灭火’。”
“如何灭火?”容易追问。
“今日这场面,无论真假,‘民意’的声势已然造起来了,拖得越久,围观者越多,谣言流传得越广,越被动。”容与眼神暗了一瞬,“因此第一步,必须先稳住场子,掐灭这股明火。”
“那些人是假扮的,怎能由着他们……”容妍不解。
容与摇头:“是不是假扮的,此刻争辩毫无意义,反而落入对方的圈套。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那些‘请愿’的人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地‘请’进户部衙门内安置。”
“衙门里空旷的院子多得是,给点炭火,管几餐饭食,绝不再让他们跪在衙门口被万人瞩目。理由冠冕堂皇:倾听民意,详加核查。既符合朝廷体恤民情的‘面子’,又能迅速将这摊祸水收拢圈禁在可控范围内,不再给其继续煽风点火的机会。”
暖阁内,炭盆发出毕剥的响声,容与将两枚生栗子丢进去,用火钳拨了拨,继续道:
“围观的闲人见人‘进去’了,没了热闹可看,自然也就散了。这叫釜底抽薪,把闹事者和舆论隔离。”
容妍恍然大悟:“哦!关起门来,是圆是扁就由赵大人说了算了!”
容易点头,这法子确实迅捷有效。
“其二,”容与继续道,“秘密遣人,而且是赵侍郎绝对信得过的亲随或精干之人,星夜兼程赶往浙江。不必理会那些什么‘百姓代表’的说辞,直插那些闹出‘冲击府衙’‘打砸盐仓’事件的核心区域。”
她的目光落在炭盆里跳动的焰心上,那橘红色的光芒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嗓音低下去,带着难言的讽刺意味。
“暗中查访,拿到真凭实据——到底是哪些地痞流氓受人驱使?哪个环节的官员被收买放任?幕后指挥的黑手是谁?这证据要扎实,要在对方反应过来、扫尾干净之前拿到手。”
“拿到证据后呢?”容易越听越觉得有理,此刻心中虽已有些头绪,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
“拿到铁证……”
容与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容易给她续上了热茶,她抿了一口,才继续道:“赵侍郎就可以立刻具折入宫密奏。向陛下陈情:此间所谓‘民怨沸腾’,非因新政,实乃盐商勾结地方污吏、阉党指使宵小、刻意制造事端!其目的便是搅乱盐法,阻挠改革,以图私利!请陛下圣裁!”
容妍听得眼睛发亮:“对啊!告他们一个欺君罔上、构陷大臣、煽动民乱!让皇上替赵大人撑腰!”
容与却微微摇头,叹道:“妍儿,你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静与一丝无奈。
容与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的茶铫,袅袅白雾蒸腾而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温润的水流注入面前的青花瓷压手杯,冲开碧绿的叶片,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沉浮舒展。
迎着小妹疑惑的目光,容与继续说着,语气却低沉了些许:“陛下未必看不透其中关节,但此折上去,最大的作用不是立刻将对方‘一棒子打死’,而是给陛下一个‘台阶’和一个‘刀口’——陛下的台阶是‘明白了真相’,刀口是‘这些人的确其心可诛’。”
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烘烤得空气暖洋洋、沉甸甸的。桌上摊开的小吃点心散发着混合的甜香和暖意。
她叹息一声,手中捏着一枚烤热了的核桃:“但光靠这份折子和查到的‘部分’证据,想彻底扳倒盘踞数十年的盐商集团及其背后阉党、常次辅等根深蒂固的势力,远远不够。只会引发更激烈的对抗反扑,真正动摇国本。”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炭火的毕剥声,和栗子被烤裂开的脆响。
容与顿了顿,看着容易若有所悟的眼神和容妍还有些懵懂的神色,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其三,需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不若采用‘润物无声’之策。新盐引法初衷是好的,但眼下阻力太大,且确实触及了太多人根本利益。可以暂时‘搁置’最激进的部分,但改革决不能停,反而要更‘巧妙’地推进。”
“如何巧妙?”容妍问到了关键。
“譬如,”容与脑中思绪飞转,结合自己前世今生的经验说道,“不再一味以现银抵扣盐引额度作为‘实力’依据,因为银子这种东西,盐商巨贾们囤积得太多,此策只会加剧他们的兼并,淘汰的反而是根基不稳但或许更灵活的中小盐商。不如改弦更张……”
“以物易引?”容易脱口而出,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正是!”容与赞赏地看了一眼容易,“以物易引,而且这‘物’,必须是大昭当前最最迫切需要的战略物资!”
越说,容与的思路越清晰,她的语速也加快了些许:“比如今年北境,军士苦寒,那急需的便是厚棉、皮料、木炭;比如西北旱情刚过,边军粮草转运艰难,那最需的便是耐储存的粮米或骡马;又或者明年工部水利要修漕河,那急需的便是石料、草筋、熟练河工……甚至可以是兵部急需修复的军械所需的上等铁料!”
容与停顿下来喝茶,容易如同心有灵犀般,接着说道:“好办法!朝廷可根据每年的边情、军务、国计之最大需缺,由户部牵头,定出当年所需的主要‘战略物资’,以此作为换取盐引额度的重要标准之一,甚至可占据相当高的权重。”
容与笑着点点头,语气轻飘飘的:“盐商想拿到盐引配额?行,先想法子去筹措、运输、缴纳足额的这些指定物资!钱当然也要收,但物资的完成度将成为关键指标。”
容妍反应也不慢,此刻眼前一亮道:“那……那些老盐商虽然银子多,但可能对筹措军需棉布石料之类的笨重东西反而不在行?也没那么多人脉和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