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寺短暂的插曲并未影响容与备考的节奏。
年关将近,竹石居中也渐渐多了年节的气氛,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赵婶带着人忙里忙外地洒扫除尘。
容妍俨然成了小管家,将家中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日常采买的账目都亲自过问,小脸上常带着当家主母般的认真。
这日,容与正在书房临窗读着《春秋繁露》,冬阳透过高丽纸在书案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暖意融融。
容妍却蹙着眉,手里攥着小账本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暖榻上,气鼓鼓地:“阿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容与从书卷上抬起眼:“怎么了?谁惹我们家妍儿了?”
“还能有什么!”容妍把账本往矮几上一拍,指尖点着其中一行,“盐!你看这账上记的,这不过十来天,盐价竟涨了近两成!上等的好青盐更是有价无市!”
“咱们家平常用的盐铺子掌柜都说了,不是没货,就是价格一天一个样!这还是咱们有点子根基的,寻常小民可怎么活?淡食还是花大价钱?官府也不管管!”
她撅着嘴,很是不满:“我看再这么下去,咱们这点家底儿买盐都要精打细算了!真是没天理!”
容与闻言,眸光瞬间一凝。
她放下书卷,走到妹妹身边坐下,拿起账本仔细看了看那几笔盐的支出,价格攀升的趋势令人触目惊心。
容与没有在妹妹跟前说什么,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笑道:“知道了,这事确实离谱。不过妍儿持家有方,做得很好。放心,盐的事我会留意的,你先紧着家里的用,若是不够,我再想法子。”
打发走了兀自气恼的妹妹,容与脸上的温和尽褪,眉宇间笼罩上一层寒霜。
她轻轻推开窗户,任由清冷的空气灌入。
盐荒……在这个节骨眼上,盐价飞涨?
“明彻!”她的声音不高不低。
容易从书架后拐出来,似乎是在打扫卫生,手中还拎着鸡毛掸子。
“去查,”容与的声音冷冽如窗外寒风,“盐市异动的源头。速度要快,动静要小。主要盯着那些大盐商的动向,还有……近些时日与阉党和常次辅走得近的官员动向。”
几乎不用细想,她就能猜到,赵臣良的新盐引法触动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
这异常的盐价暴涨,十有八九就是那些人制造恐慌、倒逼朝廷就范的手段。
这是在用百姓的肚肠作伐!
“好,我知道了。”容易领命,却也没有立刻急着去办,而是将那一架子书整理好了,方才换了衣裳披上斗篷,牵着玄影出了门。
果然,不过两日,容易便带回消息,印证了容与的猜想。
几大把持着盐业命脉的盐商巨头,在阉党势力的暗中授意下,联手压仓囤积,同时减少甚至暂停向市面放货,人为制造“盐荒”假象。
京畿几大仓的库管小吏也被施压或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场无声的威胁与博弈,已然在看不见的层面展开。
常次辅“守旧派”乐见其成,赵侍郎的处境越发艰难,而那位表态暧昧的首辅大人,依旧稳坐钓鱼台。
“知道了。”容与听完,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
她吩咐容妍精打细算地使用家中存盐,心里却已盘算着几条应急的、从其他渠道弄盐的暗线——毕竟她手中还掌握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商路和人脉。
这事,远不会就这么结束,背后还有的闹呢。
年节将近,思乡之情也更切。
容与正想着盐业的事情,邮驿却终于送来了豫章的信件。
是桂锦程和陈穆远联名写来的,还有一封是母亲的亲笔。
桂锦程的字迹洒脱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意气风发:先是问候了容与兄妹,接着报喜,道是此番秋闱,容与的三位好友都是榜上有名!桂锦程自己更是厚积薄发,中了亚元。他言语间充满了对容与当初帮助的感激,并言明开春后便会动身北上,参加会试!
陈穆远的信则显得沉静许多,字里行间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与责任:他欣喜地告诉容与,妻子田氏竟意外诊出有孕。
这迟来的喜讯让他既惊且喜,念及妻子身子需要仔细调养,路上奔波更是担忧,他已决定放弃此次春闱会试,安心在家陪护妻儿。
这信中虽不乏无法参加本科会试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将为人父的欣喜。他也说了,正好再潜心打熬三年文章,到时候更有把握一举中第。
容与看着,心头五味杂陈。
她既为友人们中举而高兴,也对陈穆远选择了家庭而表示理解。
人生际遇不同,所求各异,皆非错。倒不如说,陈穆远这样呵护家庭与妻子,更不会令她觉得所交非人。
接着,她小心地拆开母亲的来信。
李月棠的信没有那么多文辞,皆是半文半白的絮叨,厚厚几页信纸,充满了关切与念想:
“……你与妍儿,还有阿易在京城别居。虽知吾儿稳重,为娘心中还是不安。天气骤寒,婉儿心中挂念,派人接我去叶家过年,吾儿不必挂心……家中一切都好,莲蓉越发懒了,天冷只爱往灶膛钻,体重骤增。我已让人少喂些,过胖不好……京中更寒,娘特嘱人做新棉衣三件,已随信寄上。不知你们如今身量,做得略宽大些,你心思细,看着拆改……冷时添衣,饿时加餐,吃穿用度不必节省,切记切记。还有阿易,在外替你办事辛苦,更要穿暖吃好……”
熟悉的絮叨让容与心头涌起暖流,仿佛能看到母亲写这信时微蹙眉头、反复叮嘱的模样。
她拿起随信寄来的一个厚厚的青布包袱,解开,里面是三件质地厚实、针脚细密簇新的棉衣——一件是她身量的月白色,一件容妍的嫣红色,一件显然是容易那身高才能撑起来的鸦青色。
她想起母亲信中那句“做得略宽大些,可自行拆改”,心中一动。
母亲做事向来周到,但为何特意提“拆改”?
容与下意识地拿起自己那件月白色棉衣,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是干净的棉絮和皂角味道,并无异样。
她的目光细细地扫过衣襟和袖口的缝线处,最终停留在腋下一个不那么起眼的线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