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送秀入京的波澜并未在豫章城掀起太久的风浪,很快便被更寻常的琐事覆盖。
容家听闻此事时木已成舟,只能叹息一声,却也别无他法。
转眼已是仲夏六月,日头毒辣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炙烤后浓郁而慵懒的气息。
这日,容与处理完手中杂务,便携了容易一同出城,去往她在城外置办的一处不太起眼的田庄。
此地依山傍水,位置偏僻却也清幽,正适合做些不便张扬的事情。
田庄鸽舍前。
容易引着容与走向几间修葺得格外整洁严实的屋舍,此地依着一处小山坡,坡下有清泉流过,环境清静。
此地倒是难得的阴凉处。泉水淙淙,带走不少暑气。
屋舍窗明几净,内里铺设着细密的竹架和干燥的草垛。
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前一方用细密网笼罩起来的宽敞庭院,数十只体型匀称、毛色油亮的鸽子或站立于围栏上、或在笼中休憩、或在庭院中低飞盘旋。
几羽明显刚被放出笼的健壮信鸽,舒展着翅膀飞上湛蓝的天空,盘旋几圈后,又精准地落回庭院中的食水处。
“公子,你看。”容易神态专注,指着鸽舍介绍道,“我按你之前圈出的几种图谱和问询老鸽客得来的法子选种、训飞。这些鸽子皆是从本地和邻府寻来的脚力健、耐力久、方向感强的青鸾尾、瓦灰斑和雪头翁。”
他指向几只羽色亮丽、正昂首阔步的鸽子:“那是新配的种鸽,身形稍大,羽翼宽厚,意在培育下一代更能在长途风雨中穿行的血系。”
“如今鸽舍有些小了,打算过几日再扩建一回。”
他顿了顿,指着另一边屋檐下排列整齐的细小竹哨:“这些是训鸽时用来传递信息的‘哨’。已经试过多次,最远能在两百余里外循着庄子的方位飞回,成功率有七成。只是若遇上恶劣天气、猛禽环伺,折损便高些。还需时日磨练适应。”
容易眼中闪着光,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再给他们两季,定能训出更可靠、往返更快的队伍来。”
容与仔细听着,目光扫过那些羽色各异却都透着机警的鸽子,以及鸽舍内部显然用了心思的布置,微微颔首:“嗯。循序即可,不必急在一时。稳妥是第一位的。”她又看向院中清澈流淌引入蓄水石槽的泉水,赞道,“水源洁净,这很好。”
容易得了肯定,微微弯起唇角:“公子放心,他们都晓得轻重。”
离开鸽舍,容与主仆二人移步至庄后靠阳的缓坡旱地。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土地上。
几个经验老到的庄户见主人到来,连忙停下手头的活儿,恭敬地行礼。
“几位不必多礼。”容与示意他们起身,“带我去看看那些种下去的外域种子长得如何了?”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沟壑却眼神明亮的老农赵老伯立刻躬身引路:“少爷您看这边!”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掩的兴奋,显然与这片地里的作物相处出了不浅的感情。
只见坡地上一派盛夏景象:深绿色的南瓜藤蔓铺满了地面,硕大肥厚的叶片在热浪中耷拉着,但却顽强地护佑着藏在身下的累累硕果。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被晒熟的瓜果散发出的甜腻味道,还混杂着其他作物特有的气息。
他指着几垅形状奇特的作物:“这个藤儿乱爬、开大黄花的,结的瓜像个胖墩墩的坛子,有黄皮的,也有带绿道道的。这个茎秆纤细些、挂着小颗带棱疙瘩果子的。还有这个,长得矮墩墩但壮实,开小小的黄花,结的果子绿绿的,圆里带点扁……”
容与瞧着赵伯指出来的:南瓜、苦瓜、番茄……不由得眼前一亮。
赵老伯小心翼翼地剥开几片硕大的叶子,露出下面一个已经长得颇为可观、沉甸甸的黄皮大瓜:“少爷,您瞧这大瓜!好家伙,一个就能有好几斤沉!它这藤蔓忒能长,也忒占地、吃肥!可它厉害就厉害在结的多,还不挑地!”
老农激动地比划着:“老头儿我种了一辈子地,就没见过这么能产的!一亩地,伺候好了,能收上十几石这样的瓜不成问题!十几石啊!”
他啧啧称奇,眼中全是发现宝藏的光芒:“虽然不能当主粮,刮不出多少面来,但这分量实打实,蒸熟了又粉又甜,管饱!晒干了能存,灾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绝对是大用!就是费地……”
他又指着苦瓜藤:“这疙瘩果子味道怪,有些苦,但水灵灵的,炒着吃挺清爽。那个绿圆的果子还没变红,庄里的小娃子好奇,尝过一个稍软的,说酸酸的有股特别的味儿……我们不敢多吃,也不知道咋弄最好吃……”
容与仔细听着赵老伯的介绍,目光在这些熟悉的形状上逡巡。苦瓜、南瓜、番茄……
这些来自遥远海域另一端的种子,在皇帝的赏赐礼单里被混杂在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中,毫不起眼地送到了她手里。
她虽然不算五谷不分,但也不完全识得那些种子,只大概知道是什么属什么科,本着不浪费土地和人力的原则,挑了些比较熟悉的让庄里老农试试。
如今看来,竟有不小的惊喜,尤其是这亩产惊人的南瓜。
那皇帝随意赏下的种子,在她这里,可能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赏赐本身更有价值。
橙黄、墨绿相间的南瓜圆润饱满,不少已有磨盘大小,沉甸甸地坠着藤蔓,有些甚至将藤茎都压得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里。
“好,很好。”容与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植株,尤其是那一个个沉甸甸正积蓄着养分的南瓜,“赵老伯你们辛苦了。这南瓜……这大瓜,产量确实高得惊人。至于它耗地……”
她略一沉吟,继续道:“它耗地力,咱们便想法子肥地,或轮作。这产量是其他粮食作物难以比拟的,我们无需靠它为主食,但它能填人肚子,便是有功于世。”
她转向容易和赵老伯,语气郑重:“吩咐下去,这种南瓜的地,好生伺候,务必精心采收!今年的南瓜不吃,把所有老熟的南瓜都留下做种瓜,一粒籽儿也不许漏掉!”
她又看了看其它两种:“这是苦瓜,这是番茄。这两种也仔细采收留种。尤其是番茄,待其彻底红熟,再摘取种子。”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另外,等这季的南瓜成熟了,从收的种子里挑出最好的一批,包好。连同另两种作物的种子,也各收最饱满匀称的一小包,小心保管好。”
“公子,你这是?”容易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意图。
“带上。”容与的目光投向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深意,“京城地广人稠,米贵薪桂,若有此等高产耐旱之作物推广,哪怕只是作为菜蔬瓜果补充……也是百姓福音。”
等今年秋闱过后,她便准备提前上京,届时,这些东西说不准能给她一份惊喜。
“是!小老儿明白了!定挑最好的瓜,留最饱满的籽!”赵老伯肃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