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低垂,压着莒县灰青的城垛。
温崇俭的离去,让这座本就压抑的城池彻底陷入无声的凝滞。巨大的哀痛下,更蛰伏着撕裂的危机。
丧事是在绝对的隐秘中进行的。
没有哀乐,没有挂白幡,甚至没有焚化纸钱时飘散的烟灰。
棺椁是深夜从侧门抬出的,目的地是城外一处温家秘密购置了数十年的山林别庄。
秦长史亲自安排了最心腹的家将护送。
容与站在清冷的庭院角落,看着那口厚重的楠木棺被悄无声息地抬入幽暗的门洞,只有几盏微弱得如同鬼火的灯笼映照着抬棺人沉默而悲恸的脸。
棺木经过她时,她能闻到新木和生漆冰冷的气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温若鸿站在廊下阴影里,身形在素青色的深衣下显得异常单薄,如一张被悲风扯紧的弓。
他目送着祖父最后一点痕迹消失在黑暗中,脸上没有泪水,只有彻骨的冰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在眼底燃烧。
他没有穿孝,一件寻常的深青色棉布袍子便是全部的哀悼。
待棺椁远去,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秦长史匆匆安排后事离开后,温若鸿径直走入容与暂歇的静室。
容与跟着一夜未眠,此刻房门未关,他站在门口,身影被清冷的曦光拉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带着孤注一掷的锐利。
“道长,”温若鸿下巴上挂着憔悴的胡茬,声音冷得像冻硬的铁,带着长途奔袭的嘶哑和一种彻底抛弃束缚后的决绝,那双之前因悲痛而混沌的眼眸此刻燃着骇人的明焰,“在下知道,你并非寻常方外之人。你与爷爷深谈数日,他信你,我也信你。”
顿了顿,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声音里含着疯狂的决绝:“我想要你帮我,立刻传信于大昭景王殿下!”
他猛地向前一步,那双眼睛里满是血丝,压抑着的声音破开满室寂静,仿若石破天惊:“莒县城防图在我脑中!府库钱粮数目我即刻便可清点!县中尚有五百能战之乡勇,只待一个号令!我温若鸿,以温氏全族存续、祖父毕生心血起誓,就此易帜,倾尽所有,迎昭军入境!”
容与正将几味药材归置入匣,闻言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盖上药匣的盖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尽管有所预感,温若鸿的疯狂依旧超出了她的想象。
容与抬起头,对上温若鸿那不顾一切、焚烧着复仇与夙愿火焰的眼睛。
她站起身,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如寒冰敲落:“温公子,稍安勿躁。”
她的目光沉静,如同古井寒潭,直视着那双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烈焰,却仿佛丝毫没有被温若鸿的意气点燃:“贫道可以传信。但你此刻发难,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葬送温老大人耗尽一生心血守护的莒县。”
“莒县?呵,”他轻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我自束发受教,寒窗十载,三次赴燕京赶考!第一次是为熟悉北都风物、官道驿站、山川险要;第二次是为结交各路学子、探听朝廷虚实、辨析各地官员脾性!第三次……”
他猛地转身,看向容与,眼中压抑的火焰熊熊燃烧:“第三次!我才真正为了那该死的功名!是为了考中进士,授下实职,为我心中所绘那份真正详尽的《北地关隘河防图》争取一官半职之便利!”
“我科场笔墨,字字泣血,皆非虚言,只是……我心非在朝堂,而在有朝一日,能将此图化为王师北向之羽翼!”他将“王师”二字,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
容与静静听着。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位看似一心功名的温南渐,眼底深处总藏着一丝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与疏离。
他所图的,从来就不是金廷的富贵青云。
温若鸿的情绪并未因这番吐露而平静,反而更加激荡。
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微微倾身,目光死死锁住容与平静的脸,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带上了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名状的委屈:
“可是……道长!告诉我!南边……他们还在等什么?!”
他的声音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苍凉:
“这可是……百年啊。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老去、死去。多少人心含屈辱而生?多少人死不瞑目?”
“我们在这里,看着先祖的坟墓在别人的治下荒芜,听着鞑子的皮鞭抽打在妇孺身上!守着这一点点……一点点用膝盖和脊梁换来的喘息之地!”
窗外,酝酿了一夜的雪终于落下,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也浸湿了温若鸿的眼眶。
他的嗓音里带着哽咽:“你以为我祖父那几十年的为官,真的心甘情愿?他只是……除了这个办法,别无他路!他只是……想把这份火种……把这份根基……守住,等你们来!”
“告诉我!”他几乎是在用灵魂呐喊,亲人逝去的巨大悲怆与等待落空的愤怒如同实质般在书房内震荡,“还要等多久?!是不是要等到这座城的人全部老死在这片冻土上?!等到温若鸿,也变成下一个温老大人?!等到连我自己都忘了‘温若鸿’到底是谁?!!”
烛火被他激荡的情绪带动得疯狂摇曳,将他的身影剧烈地扭曲、放大又缩小,投射在满墙书卷和舆图之上,如同一个被无形锁链捆绑的灵魂在竭力挣扎。
容与的指尖在微凉的茶盏壁上轻轻划过。
书房内充斥着温若鸿粗重的喘息和他话语落尽后的巨大回响,那沉重的质问像山一样压来。
她缓缓站起身,走向书案,目光并未避开温若鸿那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
“多久?”容与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这沉重的寂静,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没有人能给你确切的时日。那是山川的阻隔,是铁骑的数目,是粮秣的累积,是甲胄的铸造,是水师的船帆……是无数的淬炼与准备!”
“是千千万万个和你祖父一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忍耐着,积累着,等待时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