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后的“拼接主轴”经过连夜紧张的负载测试,虽然发出与一体锻造主轴略有不同的低沉嗡鸣,但运行平稳,承力达标。凌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真正的考验,在于今日的公开验收。
山雨欲来:验收前的暗涌
验收当日,龙江关码头一带戒备森严,旌旗招展。不仅工部尚书徐理、漕运总督、都转运使等相关衙门主官悉数到场,朱棣更派出了以秉笔太监马三宝和内官监太监(负责工程验收的内官)为首的宫中代表,以示重视。更有大批闻风而动的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以及好奇的勋贵、士绅,将码头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江风腥气、机油味道和权力博弈的紧张感。
徐理身着仙鹤补子的一品官服,面色沉静如水,与身旁的漕运官员低声交谈,眼神偶尔扫过那台略显怪异的水力驱动装置和矗立的吊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他身后几位御史,则毫不掩饰脸上的质疑与审视。
“凌侍郎,”徐理见到凌云,语气平淡地开口,“陛下对此番试行寄予厚望,满朝文武亦在此见证。望你今日所展示,莫要辜负圣恩,亦莫要……贻笑大方。”话语中的压力,不言自明。
凌云一身利落的工部侍郎常服,虽面带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清亮,躬身行礼:“下官必当尽力,请部堂及诸位大人检验。”
马三宝尖细的声音响起:“皇爷等着咱家的回话呢,凌先生,这就开始吧?”
初试锋芒:数据与效率的震撼
验收首先从数据核对开始。郭衡捧着厚厚的记录册,朗声汇报:
“自试行新法以来,龙江关西侧试点闸口,共计通过漕船三百一十七艘。以往,此类船只过闸平均需等待两个时辰,装卸另需一个时辰。试行期间,过闸平均耗时……一刻钟!装卸耗时,平均每船……半刻钟!”
“哗——”现场顿时一片哗然!效率提升何止三成?几乎是十倍之效!
“这……这不可能!”一位漕运官员失声道。
“记录在此,船号、时间、货量皆有据可查,大人可随时复核。”郭衡不卑不亢,将记录册呈上。
接着是损耗对比。赵老蔫带着人抬上几个箩筐。
“此乃试行期间,采用新式吊臂装卸,收集起的破损麻袋及洒落粮食。”郭衡指着箩筐,“相较于以往同期、同货量的人力搬运,麻袋破损率降低七成,粮食洒落损耗降低……六成五!远超军令状所承诺的两成!”
箩筐中那寥寥无几的破损麻袋和少量散碎米粒,与众人印象中码头常见的狼藉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诉说着新法的优势。
徐理等人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数据太过惊人,若属实,他们的一切指责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图穷匕见:刁难与意外的发生
“数据或可造伪!”周御史跳了出来,指着那水力驱动装置和吊臂,“谁知这不是尔等为了应付验收,临时拼凑,勉强运行?能否持久?是否安全?这才是关键!万一运行中突然崩坏,岂不是证明此物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这正是保守派准备的杀手锏——质疑工程的可靠性与耐久性。
徐理缓缓点头:“周御史所言有理。凌侍郎,可否让我等亲眼看看,此物连续运行,牵引重物,是否真如所言般稳妥?”
这是要压力测试,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那根主轴曾遭破坏,虽经修复,但隐患犹在。
凌云心中凛然,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自无不可。”他转身下令,“装载最重的漕船,满负荷测试!水力、吊臂,同时运行!”
命令下达,巨大的水轮在江流冲击下开始加速旋转,通过那根“拼接主轴”将力量传递到齿轮组。闸门在机械的力量下平稳而迅速地开启。同时,吊臂在滑轮组的辅助下,将一个个沉重的、装满了沙石模拟粮包的麻袋,轻松吊起,稳稳地移动向泊位上的漕船。
一切似乎都在顺利进行,那高效、平稳的场景,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新法的威力。
然而,就在测试进行到一半,负荷最大的时刻——
“嘎吱——!”
一声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从水力驱动部分传来!紧接着,传动系统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坏了!果然坏了!”周御史立刻高声叫道,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得意神色。
徐理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凌云,虽未言语,但质疑之意已溢于言表。
现场一片骚动,围观人群中发出惊呼和议论。马三宝的眉头也紧紧皱起。
李小柱和工匠们脸色煞白,就要冲上去检查。
“都别动!”凌云一声断喝,镇住了所有人。他凝神倾听那异常的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传动系统。
临危定策:技术自信与精准判断
片刻之后,凌云紧绷的脸色反而松弛了一些。他转向徐理和马三宝,从容道:“徐尚书,马公公,诸位大人,并非主轴或核心部件损坏。此乃传动箱内一辅助轴承,因连续高负荷运行,加之昨日紧急修复时,润滑未及做到尽善尽美,导致过热卡滞。小故障而已。”
“小故障?”周御史嗤笑,“凌侍郎倒是推脱得干净!谁知是不是核心部件已然不支?”
凌云不再与他争辩,直接对李小柱下令:“小柱,带两个人,停水,断开动力链接,打开传动箱侧盖,更换三号备用轴承!添加双倍润滑脂!动作要快!”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仿佛早已预料到可能出现的故障点。这种临危不乱的自信,感染了天工院的工匠。李小柱立刻带人上前,工具齐备,操作娴熟,不到一刻钟,便完成了更换和润滑。
“重启!”凌云下令。
水轮再次转动,传动系统恢复了平稳运行,那刺耳的异响消失了。整个系统再次流畅地运转起来,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凌云这才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大人请看,即便是遭遇意外破坏,即便是使用应急方案修复,即便是出现预料之外的辅助部件故障,我天工院所造之物,依然能够快速排查、快速修复、稳定运行!此正说明了标准化设计、模块化预备的重要性!若是以往纯木石结构,一处损坏,便需大动干戈,耗时弥久!这,难道不是‘格物’带来的‘稳妥’与‘可靠’吗?!”
他借力打力,将一次意外的故障,巧妙地转化为了展示其体系优越性的机会!
尘埃落定与余波
现场一片寂静。事实胜于雄辩。凌云不仅展示了惊人的效率提升,更在突发故障面前,展现了其技术体系的韧性和快速恢复能力。这远比一帆风顺的演示,更具有说服力。
徐理沉默了。他看着那重新轰鸣运转的机械,看着漕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通过闸口,看着吊臂轻松吊起重物,知道大势已去。再强行反对,只会显得自己颟顸无知,不识时务。
马三宝脸上露出了笑容,尖声道:“皇爷若是知晓此情此景,必定欣慰!凌先生,果然没有辜负圣望!”
验收圆满成功。
消息传回朝堂,朱棣大喜过望,不仅完全肯定了凌云的功绩,更下旨将漕运改良之法,择要在运河沿线关键节点推广,并加大了对天工院的资源倾斜。
经此一役,凌云及其“格物”学派,真正在南京站稳了脚跟。他不再是那个靠着“奇技”幸进的弄臣,而是用实打实的政绩,证明了自己价值的能臣干吏。徐理等保守派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
然而,凌云站在龙江关口,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并无太多喜悦。他知道,漕运改良的成功,只是撬动了旧帝国庞大身躯的一角。更大的风浪,更顽固的堡垒,还在前方等待着他。云虽暂开,但前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