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前辈,你真的没看见那一片天空上面有什么吗?”
“上面有什么?云?我的确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太热了,你看你都出汗了。”
“有没有可能我这是吓出来的,我说看见那片天空有一个满头包的和尚和一个穿着袈裟的猴子,你信吗?”
“信,我非常相信,要不要把那俩打下来?你给我指个方向就行。”
“哈哈,不用了,而且我觉得那只猴子很不好惹。”
“喀嚓——”
冰壳先是从内部裂开一道发丝细的缝,像谁用指甲在玻璃上轻轻挠了一下。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彼此交错,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幽蓝寒光从缝隙里漏出,照在雪猿长老激动的瞳孔里,也照在姜明镜瞬间绷紧的脊背上。
“要出来了。”老猿喃喃,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却止不住浑身颤抖。他“扑通”一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面,身后数百雪猿随之跪伏,白毛起伏,像一片被风雪压弯的芦苇。
裂纹深处,忽然泛起一点金。那金不是金属的冷光,而是火焰在冰层里燃烧,暖得刺眼,亮得灼人。下一瞬——
“砰!!”
爆炸声震得整座冰窟都在摇晃,冰屑与碎石激射四壁,像千万把飞刀同时出鞘。狂风中,一道人影破壳而出,衣不蔽体,却带着灼目的金焰。碎冰尚未落地,便被高温蒸成白雾,雾气缭绕里,那人影缓缓站直——
猴子。一只约莫一人高的猴子。
金焰顺着他的毫毛流淌,像给每一根毛发镀了层流动的火漆。肩背、胸膛、手臂,大片肌肤裸露在寒气里,却不见一丝颤抖。微卷的金色毫毛随风扬起,火光映在毛尖,一闪一闪,像夜幕里炸开的星屑。最为惹眼的,是他那双眼睛——漆黑瞳仁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金火,目光扫过之处,冰壁折射出细碎光斑,仿佛连冷漠的寒冰都要俯首称臣。
“好、好一个美猴王!!”
雪猿长老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额头抵地,热泪砸进冰缝,就像当年那样,数百雪猿齐声高呼,猿啼与风雪交织,震得穹顶冰棱簌簌掉落。有老猿从仓库里捧来早就准备好的尘封多年的披挂——凤翅紫金冠缺了一边翅,锁子黄金甲半数甲片换新,藕丝步云履沾了些许霉斑,却掩不住昔日辉煌。他们膝行而前,将披挂高举过顶,金甲相碰,叮当作响,像一支杂却虔诚的乐队。
猴子——或者说,孙悟空——站在火光与冰雾的交界处,眨了眨眼。金色毫毛上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原本柔软却张扬的弧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胸膛,又看了看跪成一片的雪猿,嘴角缓慢勾起一点弧度,带着初醒的迷茫,也带着与生俱来的傲然。
“俺老孙……出来了?真的,出来了!”他嘟囔一句,声音不高,却清亮得像碎玉滚落银盘。尾音在冰窟里回荡,震得众猿又是一阵齐刷刷的叩首。孙悟空挠了挠后脑,冰屑从金发间簌簌掉落,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
冰窟穹顶,裂缝纵横,却再不见那道令人窒息的紧箍。他愣住,随即抬手,五指插入发间,一路摸到头皮,又摸到发旋,再摸到耳后——空了。真的空了。没有金属的冰凉,没有咒语的束缚,连一丝凹陷都摸不到。曾经勒得他头疼欲裂、生不如死的紧箍,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越来越响,越来越亮,震得四壁冰棱齐颤。他一把拽过最近的小雪猿,把人家头顶金毛揉得乱糟糟,又像不过瘾似的,转身一蹦三尺高,赤足在空中连踏,踩出一串金色火莲。火莲坠地,融冰成雾,雾中,他一个筋斗翻回原地,动作行云流水,却猛地刹住——因为他看见了姜明镜。
少年正缩着脖子站在冰壁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却被孙悟空一把揪住衣领提溜到近前。姜明镜只觉一股灼热又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像雪夜里突然靠近的篝火,带着火星,却不烫人。孙悟空眨眨眼,漆黑瞳仁里映出少年僵硬的脸,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小兄弟,老孙记得你。”他拍拍姜明镜肩膀,拍得少年一个趔趄。
“是嘛,大圣,我们没见过吧,除非刚刚空中的那个也是你。”
“空中?”孙悟空朝空中望了望,“没有啊,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我了,指给我看看在哪,我上前叙叙旧。”
“在。。。哦,不见了,应该是走了,没事。”
“行,对了,你那葫芦不错啊,能不能给我也整一个?”说着,他竟拉着少年并肩而坐,冰面被体温融化,又迅速冻结,形成一圈晶莹剔透的“坐垫”。孙悟空盘腿,单手支颐,另一只手在冰面上画圈,圈里火光跳跃,像一盏小小的灯。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带着点雀跃:“喂,小兄弟,你会念紧箍咒不?老孙教教你?”
姜明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瞪圆眼睛,指了指自己鼻尖,又指了指孙悟空光洁的额头:“我?念咒?大圣,您头上啥也没有啊!”孙悟空却一脸认真:“念嘛,说不定老孙想回味……呃,确认一下自由的味道。”少年无奈,只得清清嗓子,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起那段曾让齐天大圣痛不欲生的紧箍咒:“唵嘛呢叭咪吽。。。。。”
一遍,两遍。除了冰壁回声,四下寂静。孙悟空眨眨眼,摸摸额头,又摸摸后脑,最后干脆双手抱头晃了晃——毫无阻滞,毫无疼痛,只有金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他愣住,随即大喜,一蹦三尺高,赤足在空中连踏,金色火莲朵朵绽放,映得冰窟一片通明。
“自由啦!老孙自由啦!”
他大笑,笑声震得冰棱簌簌掉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雨。雪猿们跟着欢呼,老幼相扶,叩首不止。孙悟空却一个筋斗翻到冰壁高处,赤手抓住一根倒悬的冰棱,借力一荡,整个人如金色流星划过穹顶,火莲在空中拖出长长的尾焰。他一边荡,一边大笑,笑声清亮,惊起远处雪鸟,也惊起姜明镜心底那点久违的羡慕——那是挣脱枷锁的人,才能发出的笑,纯粹得令人嫉妒。
然而,快乐总有尽头。第三次筋斗落下时,孙悟空忽然刹住身形,赤足点在冰面,举目四望——冰壁、雪猿、冰棱、火莲……唯独没有熟悉的蟠桃树,没有水帘洞,没有花果山的清甜风。他眨眨眼,金色毫毛上的火光渐渐熄灭,像被冷水浇透的炭火,只剩一点暗红余烬。他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发间,又摸了摸冰壁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心慌。
“老孙……这是在哪儿?”
声音低下去,低成一线游丝,飘在冰窟里,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雪猿们察觉异样,欢呼声渐渐平息,一双双眼睛望向那道金色背影,眼里有敬畏,也有不安。姜明镜悄悄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孙悟空的肩膀,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大圣,这是北境雪山。”
“我想起来了,自我圆寂后,分下一缕元神而来,雕像为壳,今日才醒,只是中间我似乎忘却了什么。”孙悟空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笑得有些茫然,却也有些释然。他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像揉一只温顺的小猴子:“北境就北境,老孙走哪儿不是家?”话虽如此,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他转身,走向冰壁高处,赤足踏在冰棱上,火莲在脚下悄然绽放,像一盏盏小小的灯,为他照亮前路,也为他照亮归途。雪猿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老猿捧着残缺的披挂,紧随其后。姜明镜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金色背影渐行渐远,忽然觉得,北境的风,也不是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