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雨点,迅速逼近,伴随着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和低沉的呼喝,显然来者并非乌合之众。
“是官兵!”鲁智深环眼一瞪,握紧了手中禅杖,“直娘贼!来得倒快!定是那鸟官的爪牙!”
武松心中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西门庆虽死,但其势力盘根错节,县衙之中必有他的耳目眼线。这边厮杀刚歇,官兵便至,绝非巧合。恐怕是有人见西门庆大势已去,急于撇清关系,或者干脆就是想将他们这些“凶手”拿下,向上面交代!
他看了一眼地上西门庆和李掌柜的尸体,又看了看浑身是伤、虚弱不堪的自己,以及惊魂未定的潘金莲,知道此刻绝非与官府硬碰的时候。
“鲁大哥,不能硬拼!”武松强提一口气,声音急促,“我伤势沉重,嫂嫂在此,兄长尚不知下落,需得速退!”
鲁智深虽莽,却也知轻重,点头道:“兄弟说的是!跟洒家来!”
他目光一扫,锁定庭院侧后方一处较为低矮的院墙。“从那边走!”
说罢,他一手提起禅杖,另一只手竟不由分说,将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武松拦腰扶住,夹在腋下!又对潘金莲喝道:“那妇人,跟紧了!”
潘金莲此刻早已六神无主,见这凶神恶煞般的和尚夹着小叔子,又对她呼喝,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忙跌跌撞撞地跟上。
鲁智深虽夹着一人,身形却依旧迅猛,几步冲到墙下,低喝一声,脚下发力,竟带着武松腾空而起,轻松越过了那近两人高的院墙!潘金莲不会武功,看着高墙正自发急,鲁智深已从墙头探下大手,如同拎小鸡般将她一把提了上去,又轻轻放下。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三人刚落脚,便听得身后西门府邸大门被轰然撞开的声响,以及官兵涌入的嘈杂呼喝。
“快走!”
鲁智深辨明方向,扶着武松,带着潘金莲,专挑黑暗狭窄的巷道穿行。他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行走路线迂回曲折,尽可能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和巡逻。
武松失血过多,意识已有些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强撑。他能感觉到鲁智深那雄浑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心中感激,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潘金莲跟在后面,绣花鞋早已沾满泥污,裙裾也被刮破了几处,她咬着牙,不敢出声,只是拼命跟着。今夜经历如同噩梦,从被强行掳掠的绝望,到目睹血腥杀戮的恐惧,再到此刻亡命奔逃的仓皇,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软,唯有前方那道高大如山、夹带着小叔子的身影,成了她黑暗中唯一可以追随的目标。
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条街巷,拐了多少个弯,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重的黑暗,鲁智深才在一处极其破败、几乎半塌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这庙宇早已荒废,门板不知去向,殿内蛛网密布,神像倒塌,只剩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骨架。
“暂且在此歇脚!”鲁智深将武松小心地放在殿内一处勉强能避风的角落,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跟踪。
潘金莲几乎是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鲁智深浑不在意,他撕下自己僧衣的下摆,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一个破旧的瓦罐,居然在庙后寻到一点未干的积水,回到殿内,开始粗手粗脚地替武松清理伤口,包扎止血。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力道沉稳,包扎得极为结实。
冰冷的布条触及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武松闷哼一声,意识清醒了几分。他看着鲁智深那专注而豪迈的侧脸,心中暖流涌动,哑声道:“鲁大哥…大恩…”
“休说这些鸟话!”鲁智深头也不抬,“洒家看得起你,才救你!你这身筋骨,端的是了得,换做旁人,早死十回了!”
他包扎完武松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又看了看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的潘金莲,皱了皱眉,从怀里摸索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硬得如同石头的炊饼,扔了过去。
“吃点东西,哭个甚!人还没死呢!”
潘金莲被他一吼,吓得止住了哭声,看着地上那块炊饼,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腹中饥饿,还是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啃着。
武松缓过一口气,心中牵挂兄长,对鲁智深道:“鲁大哥,我兄长武大郎,还在紫石街家中,不知安危,我…”
“你且安心养伤!”鲁智深打断他,“洒家虽是个粗人,也知轻重。你如今这模样,出去就是送死!待天亮,洒家替你走一遭,去打探消息!”
武松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自己此刻确实是寸步难行,只得点头:“有劳鲁大哥…小心行事。”
“放心!”鲁智深拍了拍胸膛,“洒家省得!”
夜色深沉,破庙内一片死寂。武松靠在墙上,运起微弱的内息调理伤势,但失血过多,内腑也受了震荡,效果甚微。鲁智深则抱着禅杖,坐在庙门口,如同一尊门神,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潘金莲蜷缩在另一个角落,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时间一点点流逝。武松心中焦虑万分,兄长的安危,顾永的情况,县衙的动向,那神秘“青枭”的威胁…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他知道,杀了西门庆,只是掀开了更大风暴的序幕。接下来的路,恐怕更加艰难。
但他不后悔。有些事,明知是绝路,也必须去走。有些血仇,必须以血来偿。
只是,连累了这位刚结识的鲁达大哥…
他看向庙门口那雄壮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歉疚。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鲁智深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武松兄弟,莫作娘儿们姿态!洒家行事,但求心安!看你顺眼,便救你,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睡吧,天塌下来,有洒家顶着!”
武松闻言,心中一定,不再多想,闭上眼睛,竭力调息。有如此豪杰并肩,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又何惧之有?
只是,他脑海中,又不自觉地闪过那邋遢老道留下的字条:“东城隍庙,三更至。”
三更已过。他失约了。
不知那老道,是否还在等待?他留下的那句“欲破迷局”,又所指为何?
这阳谷县的迷局,在西门庆死后,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远处,隐隐传来了四更的梆子声。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