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在当今这个信息极度碎片化、短视频争夺每一点注意力的时代,很多人都在说,严肃文学正在式微,甚至有人质疑它是否已经失去了重量。在您看来,严肃文学在今天的‘重量’,究竟体现在哪里?”
这个问题提得极有水平,既紧扣时代脉搏,又直指核心,且巧妙地避开了简单的武侠话题,拔高了访谈的格调。
演播厅内一片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清歌身上。
陆清歌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下眼帘,似乎在斟酌词句,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柔和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仅仅是这片刻的沉默,就营造出一种沉甸甸的思考氛围。
数秒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撒贝宁,也透过镜头,看向无数潜在的观众。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思考的重量:
“重量,”他缓缓开口,这个词在他唇齿间似乎有了质感,“并非指作品的物理厚度,或者语言的刻意晦涩难懂。”
他顿了顿,继续道:“它的重量,在我看来,首先在于对人性最幽微、最复杂之处的持续勘探和诚实呈现。时代在变,科技在变,但人性的光辉与幽暗,它的挣扎与渴望,是具有永恒性的。严肃文学,正是要直面这种复杂性,而不是提供简单的答案或情绪宣泄。”
“其次,在于对所处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和深刻反思。它记录的不是表面的喧嚣,而是浪潮之下的暗流,是精神层面的震颤与回响。它是一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个人,更是一个群体的心灵史。”
“最后,”他的语气稍稍加重,“在于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文人风骨。不迎合,不媚俗,保持思想的独立与判断的清醒。它提供的不应仅仅是娱乐和消遣,更应是一种在浮华喧嚣中,能够让人沉静下来,进行深度思考的‘锚点’。让人在信息的海洋里漂泊时,仍能触摸到精神根系的深度,确认自己为何而存在。这,或许就是您所说的‘重量’。”
一番话,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既有哲学高度,又接地气,没有半个废字。不仅回答了问题,更近乎是一篇关于文学价值的微型宣言。
撒贝宁听得极其专注,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激赏之色。他等陆清歌话音落下,立刻接上,语气中带着赞叹:“精辟!太精辟了!您这个‘锚点’的比喻,尤其深刻。那么,顺着这个‘重量’的话题,我们自然而然地要谈到您本身的创作。”
他顺势抛出了今晚的核心话题之一:“《天龙八部》,这部逾百万字的恢弘巨着,被无数评论家誉为‘武侠圣经’,甚至‘东方史诗’。它的架构之庞大、人物之众多、命运之曲折、立意之深远,都堪称奇迹。我很好奇,当初是什么样的初衷,或者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核’,驱动您去构建这样一个充满了宿命感与悲悯色彩的宏大世界?”
这个问题,足以写就数篇博士论文。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创造者本人的揭秘。
陆清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右手修长的食指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光洁的桌面,仿佛在触摸那个最初的“核”。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穿越了时间,回到了伏案创作的岁月。
“初衷……”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回忆的质感,“若说最初的源头,其实并非一个宏大的计划,反而源于一个相对简单的疑问。”
他抬起头,看向撒贝宁,眼神锐利了些:“那就是:何为‘英雄’?或者说,在我们这个文化传统里,什么样的人,配称之为‘英雄’?不是西方神话里那些天赋神力的半神,也不是简单武力值的堆砌。我更感兴趣的,是平凡的、甚至背负着原罪与枷锁的‘人’,在命运的洪流席卷而来时,他们所做出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自身乃至他人灵魂的抉择,以及那份沉重的承担。”
他语速平稳,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
“乔峰的身世之谜,带来的不是奇遇,而是毁灭与重建。虚竹的佛缘与俗世欲望,交织出的不是神通,而是困惑与成长。段誉的情痴与家国道义,碰撞出的不是风流,而是痛苦与责任……包括慕容复的执念,鸠摩智的贪嗔……我想写的,从来不仅仅是奇诡的江湖故事,而是人在‘身份’(外界赋予的、自我认知的)与‘本心’(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与良知)之间的剧烈撕扯、痛苦,以及最终可能的升华或沉沦。”
“宿命,”他加重了语气,“只是推动这个故事走向极致情境的外壳和工具。而真正的内核,是人对自身价值的追寻、怀疑、动摇,以及最终的确立或幻灭。我想看看,当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切外在的光环、财富、地位、甚至名誉,被逼到绝境时,他还能剩下什么?他还能否称之为‘英雄’?”
这番剖析,深入肌理,直抵核心。将一部看似打打杀杀的武侠小说,提升到了哲学和人性探讨的高度。
撒贝宁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所以,您笔下的人物,他们的悲剧色彩,似乎都源于这种‘身份’与‘本心’的错位?”
“可以这么说。”陆清歌颔首,“但这种错位,并非为了渲染绝望。恰恰相反,正是在这种极致的错位与撕扯中,人性中那些最宝贵的东西——善意、承诺、牺牲、爱——才会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乔峰在得知身世后,依然选择守护两国和平,这是他对‘侠义’本心的坚守。虚竹在获得无上力量后,依然保持赤子之心,这是他对‘善良’本心的回归。这才是我想表达的,‘英雄’的真正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