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竹架的缝隙里时,鹿筱已蹲在灶房角落翻那只旧木匣。前日晒书时只顾着瞧《草木识要》和《点心谱》,这会儿才发现匣底垫着张泛黄的麻纸,上头用淡墨画着半方砚台,旁边题着行小字:“青溪石研,得于暮春”。
“这纸倒结实。”她指尖捻着麻纸边缘,纸页虽薄却韧,不像那些旧书脆得怕碰。正对着画里的砚台出神,敖翊辰扛着捆新砍的竹枝从院外进来,枝梢扫过石桌,带起的风把麻纸吹得飘了飘。
“看啥呢?”他把竹枝往墙根一靠,凑过来见是张画,撇撇嘴,“还没柴房那幅钓鱼的画好看。”
“你懂啥。”鹿筱把麻纸抚平,“你看这砚台画得细,连石纹都描出来了,说不定是照着咱匣子里那个缺角砚台画的。”
这话倒提醒了敖翊辰。他转身从木匣里摸出那只缺角砚台,砚台是青灰色的,边角磕掉了一小块,砚池里还凝着点干硬的墨渍,正是前日晒书时压在最底下的。“还真像!”他把砚台往麻纸旁一放,画里的砚台虽完整,石色和纹路却跟这只一般无二,“莫不是先前主人自己画的?”
萧景轩提着药杵从药房出来,闻言也走过来。他拿起砚台对着晨光看,砚台背面隐约有几道浅痕,像是被人常年摩挲出来的。“是好砚。”他指尖蹭过砚池的干墨,“青溪石细,研出的墨不滞笔,只是放得久了,墨渍凝住了。”
“那咱把它洗出来用呗?”鹿筱眼睛亮了亮,“灶房有细沙,能磨掉干墨。”
婉姨正往竹架上挂晒好的槐花,听见这话笑着接茬:“前儿赶圩见着卖松烟墨的,本想给景轩买块,想着他平日只记药谱,用不上多少墨,就没买。”
“我去买!”敖翊辰一听要研墨,来了兴致,“我知道镇上王记文具铺在哪儿,上次给囡囡买糖葫芦路过。”
“先洗砚台。”萧景轩按住他,“洗干净了才好研墨。”
几人蹲在石板旁忙开了。鹿筱端来温水,萧景轩拿块细棉布蘸着水擦砚池,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它。干墨渍遇了水慢慢软了,他用指尖一点点抠下来,墨渍混着水在石板上洇开,竟比寻常墨色深些。“你看这墨。”他指着水渍笑,“先前用的定是好墨,不然渍不了这么深。”
敖翊辰蹲在旁边递布,急得直搓手:“要不我去买墨吧?洗完砚台正好用新墨试试。”
“我跟你去。”鹿筱把擦干净的砚台往石桌上放,砚台洗去了尘垢,青灰色的石面透着点润,缺角处倒像特意留的巧思,“顺便给囡囡买两串糖葫芦。”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囡囡背着小竹篓跑来了,篓里装着半篓刚摘的野薄荷,叶尖上还挂着露水。“姐姐!”她仰着小脸,把篓往石桌上一放,“娘让我送薄荷来,说泡茶喝解暑。”
“我们要去镇上买墨。”鹿筱捏了捏她的脸,“给你买糖葫芦不?”
“要!”囡囡眼睛亮了,拉着鹿筱的衣角就往外走,“我跟姐姐一起去!”
婉姨在灶房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笑:“让她跟着吧,正好让她娘歇会儿。”
三人往镇上走时,日头刚爬过树梢。田埂上的野花开得热闹,黄的紫的铺了一路,囡囡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走,时不时摘朵花往鹿筱发间插。敖翊辰扛着根竹棍,说是路上能打草惊蛇,却总被囡囡抢过去当马鞭挥。
到了王记文具铺,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敖翊辰“啪”地一拍柜台,吓得掌柜一哆嗦。“买墨!”他嗓门大,震得柜上的毛笔都晃了晃。
掌柜揉着眼睛坐起来,见是三个半大孩子,笑着指了指柜台里的墨:“要松烟的还是油烟的?松烟的黑,油烟的亮。”
鹿筱想起那幅麻纸画,指着松烟墨道:“要松烟的,最好的那种。”
掌柜取了块墨递给她,墨块是长方形的,刻着“青崖”二字,闻着有股淡淡的松香。“这是去年的陈墨,研着顺。”
买了墨,又给囡囡买了两串糖葫芦,三人往回走。囡囡举着糖葫芦,小口小口地啃,糖渣沾在嘴角,像只偷吃得意的小松鼠。“姐姐,墨是啥味的?”她含着糖葫芦问,含糊不清的。
“墨没味,研开了有香。”鹿筱笑着帮她擦掉嘴角的糖渣,“等回去研墨给你看。”
回到院里时,萧景轩正坐在石桌旁等,桌上摆着研墨用的清水和一方小碟子。鹿筱把墨块递给他,他拿起砚台,往砚池里倒了点清水,又拿起墨块,轻轻往砚台上一按,开始慢慢研磨。
墨块在砚台上打着圈,沙沙的轻响混着风拂竹架的声,竟格外好听。清水渐渐染上墨色,从浅灰到深黑,最后浓得像化不开的夜,砚台边沁出的墨汁带着松香,清清爽爽的。
“真黑!”囡囡凑过来看,小手指差点戳进砚池,被鹿筱一把拉住。
萧景轩研了半碗墨,取过张裁好的麻纸,又从笔架上抽了支毛笔——那笔还是去年买的,笔锋有些秃了。他蘸了点墨,在纸上轻轻一点,墨点圆得像颗黑珠子,晕开的边都匀匀的。“是好砚。”他笑着点头,“研出的墨不滞笔。”
“快画画!”敖翊辰急着催,“就画咱院外那棵老槐树!”
萧景轩没说话,笔尖在纸上慢慢动。他没画槐树,也没画河,只画了院角的那丛野蔷薇——青瓷碗里的蔷薇开得热闹,粉瓣沾着晨光,连石板上的水波纹都添了几分艳色。画到最后,他在纸角题了行小字,正是麻纸上那句“青溪石研,得于暮春”,只是后面多了两个字:“今用”。
鹿筱把那张旧麻纸铺在旁边,两张画放在一起,旧的泛黄,新的泛白,却都透着股暖。敖翊辰凑过来看,挠了挠头:“还是新画好看,有咱院的味儿。”
“可不是嘛。”婉姨端着刚晾好的薄荷茶出来,把茶碗往石桌上放,“旧物新用,才有意思。”
日头爬到头顶时,墨还没干。萧景轩把画往竹架上挂,让风轻轻吹着。囡囡蹲在石桌旁,拿根小树枝蘸着砚台边的残墨,在石板上画小圈圈,画完还得意地指给鹿筱看:“姐姐你看,我画的墨团子!”
鹿筱笑着点头,指尖碰了碰砚台,砚台还带着点研墨时的温。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野薄荷的清香,拂过竹架上的画,也拂过石板上的墨团子。她忽然觉得,这缺角的砚台也真好,被人忘在柴房梁上那么久,洗去尘垢,研上新墨,竟还能画出院角的蔷薇——就像日子,哪怕先前有过缺漏,只要肯花点心思磨,也能磨出这般软乎乎的香。
“下午教我研墨呗?”鹿筱拉了拉萧景轩的衣角,“我想画《点心谱》里的梅花糕。”
萧景轩点头笑:“好啊,研墨得慢,急不得。”
砚台里的墨还浓着,松香混着薄荷香,在风里慢慢飘。竹架上的画被风吹得轻轻晃,画里的蔷薇花像在点头,石板上的墨团子被阳光晒得慢慢干了,留下浅浅的印,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