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城时,晨雾尚未散尽,朱雀大街上的石板路还沾着露水。叶法善走得很快,玄色的道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水珠。他能感觉到,有几道隐晦的目光正从街角的茶肆、巷口的货摊后投来——那是阿罗憾的眼线,自昨夜东宫墙外的惊鸿一瞥后,这些影子便如附骨之疽,若即若离地缀在身后。
客栈是不能再回去了。叶法善拐进一条岔路,避开巡逻的金吾卫,从后门绕回客栈时,青禾正背着收拾好的行囊,焦急地在门后踱步。见他进来,小伙子眼圈一红:“道长,您可回来了!刚才有个穿灰衣的人来敲门,问您在不在,我说您出去了,他还盯着我看了好半天。”
“别担心,我们这就走。”叶法善接过他手里的行囊,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干粮和水,还有他从青云道馆带来的符箓与典籍。他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算是结清房钱,“阿罗憾已经盯上咱们了,这地方不能待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栈,混入早市的人流。青禾背着药篓,里面的草药早已换成了衣物和干粮,他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叶法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叶法善则手持拂尘,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街边的铺子,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那几道影子果然跟了上来,装作买东西的样子,不远不近地吊着。
“往南走。”叶法善低声道,拉着青禾拐进通往朱雀大街的巷子,“安仁坊那边多是废弃宅院,人少,适合藏身。”
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中轴线,南北贯穿,此刻已是车水马龙。载货的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嗓门洪亮;还有些穿着锦袍的官员,前呼后拥地往皇城方向去,马蹄踏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叶法善和青禾混在人群中,像两粒不起眼的沙,随着人潮往南移动。
穿过平康坊、崇业坊、永兴坊,越往南走,街市的喧嚣便越淡。到了安仁坊,连房屋都稀疏了许多,多是些低矮的院落,院墙爬满了藤蔓,门前的石阶长着青苔,显然少有人迹。这里靠近曲江池,水汽氤氲,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给这片区域添了层朦胧的屏障。
叶法善带着青禾在坊市深处穿行,避开零星的行人。在一条窄巷的尽头,他停下了脚步——那里矗立着一座破败的道观,观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门环上锈迹斑斑,被蛛网缠了大半。门楣上的匾额歪斜着,上面的“静心观”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静”字的右半边已彻底磨平,只剩个“青”字孤零零地悬着。
“道长,这里……能住吗?”青禾望着院内疯长的杂草,草叶已经没过了膝盖,几只麻雀从草丛里惊飞,扑棱棱地撞在积灰的窗棂上。
叶法善推开虚掩的观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久未转动的齿轮。他迈步踏入,脚下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稍不留神便会滑倒。院内的景象比门外更显破败:香炉倒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的香灰早已被雨水冲净;东边的厢房塌了半面墙,露出黢黑的房梁;唯有正屋还勉强保持着完整,门楣上挂着的三清画像虽蒙着厚厚的灰尘,却依旧能看出笔触的庄严。
他走到三清像前,像前的供桌积着寸许厚的灰,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供桌中央的尘土,露出一块光滑的木面。指尖触及木头的刹那,他心中微动——这观虽破败,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清正之气,像陈年的老酒,虽被尘埃掩盖,却难掩底蕴。显然,曾有修为深厚的高人在此修行,那股浩然正气,历经岁月侵蚀也未曾散尽。
“就这里了。”叶法善转身对青禾说,“阿罗憾的眼线再密,也不会留意这样一座废弃的道观。”
青禾点点头,放下行囊,开始收拾起来。她从附近农户那里借来扫帚和水桶,先将正屋的灰尘扫净,又打来清水擦拭供桌。叶法善则走到东边的厢房,取出几张“净秽符”,口中默念咒文,符纸燃起淡蓝色的火焰,将蛛网和霉味驱散。火焰熄灭后,厢房内竟透出一丝干爽的气息,连墙角的霉斑都淡了几分。
忙活了一个上午,总算清理出一间能住人的厢房。叶法善又去坊市边缘的农户家,用几枚铜钱买了些粗粮饼、咸菜和一陶罐清水,暂时安顿下来。农户是个憨厚的老汉,见他们是道士,还额外送了一把晒干的艾草,说是能驱虫。
夜幕降临,安仁坊陷入沉寂,只有远处曲江池传来几声蛙鸣。叶法善坐在厢房的油灯下,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纸,他研开墨,拿起狼毫笔,将连日来的发现一一写下。油灯的光晕在纸上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一、阿罗憾,景教极端派核心人物,师承‘暗行者’伊诺克,二十年前随师在西域以武力传教,焚毁佛寺、屠戮异己。现潜伏长安,欲借血莲邪术开启‘十字门’,召唤异界邪祟,建立十字神权,颠覆大唐。”
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墨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叶法善想起哈桑的话,想起那些刻着十字印的尸体,手指微微收紧,继续写道:
“二、太子李建成,为心魇术所控,心智被扭曲,痴迷景教邪说,视秦王李世民为‘异教徒’,欲借血莲之力除之。七日后月蚀之夜,将以百二十名孩童精血献祭,助血莲成熟,为开启十字门提供‘钥匙’。”
写到“百二十名孩童”时,他的笔尖顿了顿,眼前浮现出窑厂那些紧闭的木门,仿佛能听到门后传来孩童的啜泣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
“三、东宫詹事冯立等官员已被拉拢,身带血祭印,沦为帮凶,负责搜罗孩童、传递消息。阿罗憾的眼线遍布长安,西市胡商巷、皇城周边均有其耳目,甚至可能渗透进大理寺等官府机构。”
“四、秦王李世民察觉异常,试图阻止,然受制于太子储君身份及陛下的偏袒,处境艰难。其麾下虽有玄甲军,却因无确凿证据,难以直接对东宫动手。”
写完最后一笔,叶法善放下狼毫,看着纸上的字迹。每一条都像一条毒蛇,缠绕着长安的命脉,而这些毒蛇相互交织,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试图反抗的力量都困在其中。
他眉头紧锁,指尖敲击着桌面。破局的关键,无疑是阻止七日后的月蚀之夜——既要毁掉血莲,阻止献祭,又要守住十字门,不让邪祟入侵。可阿罗憾布下天罗地网,东宫守卫森严,城南窑厂更是有死侍看守,仅凭他一人一剑,难如登天。
“或许,可以从秦王入手。”叶法善喃喃道,目光落在“秦王李世民”几个字上。秦王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麾下更有程知节、尉迟恭等猛将,若能让他看清阿罗憾的全部阴谋,联合朝中那些忠于大唐的忠臣良将,未必没有胜算。
可如何让秦王相信他?叶法善揉了揉眉心。他只是个无名道士,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朝堂的根基;而李建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背后有皇帝的偏袒,有东宫官员的拥护。直接带着这些“猜测”去见秦王,怕是会被当成妖言惑众,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阿罗憾提前动手。
“难道……真的要用那招?”叶法善想起师父临终前传授的秘术——“通神入梦术”。此术能以神识潜入他人梦境,将真相化作梦境示于人前,既避开了眼线的监视,又能直接与对方的心神沟通,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但这术法风险极大。潜入他人梦境时,施术者的神识会变得异常脆弱,若被对方察觉,或是被阿罗憾这样的邪术师捕捉到痕迹,轻则神识受损,修为倒退十年;重则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尤其是秦王常年征战,身上的杀伐之气极重,神识壁垒比常人坚固百倍,强行潜入,无异于以卵击石。
叶法善犹豫片刻,抬头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银。远处的皇城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那是东宫的方向,此刻或许正有人在密谋着七日后的浩劫。
他想起柳林镇那些死在血池里的村民,想起窑厂那些等待被献祭的孩童,想起长安城内百万无辜的百姓。若他因畏惧风险而退缩,七日后的长安,将沦为人间炼狱。
“罢了。”叶法善拿起桌上的狼毫,在纸上写下“通神入梦术”五个字,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深深的刻痕,“纵使有千难万险,也得试上一试。”
他将纸收起,吹熄油灯。厢房内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棂渗入,照亮他眼中的决绝。今夜子时,待秦王安睡,便是他潜入梦境之时。成败在此一举,他没有退路。
窗外的蛙鸣渐渐平息,静心观沉浸在无边的寂静中,仿佛与整个长安的喧嚣隔绝。而在这片寂静之下,一场关乎生死的谋划,正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