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镇的晨雾还没散透时,西头王阿婆已经挎着竹篮站在破庙门口了。竹篮里躺着刚蒸好的槐花糕,热气混着花香漫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淡淡的白纱。庙门是两扇掉了漆的木板,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叶法善正在翻晒草药,昨天采的艾草和薄荷摊在门板上,绿得发亮。
“道长,醒着不?”王阿婆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的。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叶法善探出头来,发髻用根木簪松松挽着,蓝布道袍的袖口沾着点草屑。“阿婆早,进来坐。”他侧身让开,露出庙里的景象: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药草捆,正中央摆着张缺腿的八仙桌,用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桌上摊着黄纸朱砂,旁边压着支狼毫笔。
王阿婆没坐,把竹篮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布露出雪白的槐花糕:“刚出锅的,给道长垫垫肚子。”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还是得谢你那道符啊——你猜咋着?小宝昨夜沾着枕头就睡死了,嘴角还挂着笑,我守到后半夜,连个梦话都没听见。”
叶法善正往石臼里碾薰衣草,闻言停下手里的活计。阳光从庙顶的破洞斜插进来,照在他捏着石杵的手上,指节分明,沾着点紫色的粉末。“那符是用薰衣草混了朱砂画的,”他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薰衣草能安神,朱砂镇惊,本就对症。”他从药堆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薰衣草花,“阿婆拿回去吧,缝个小布袋塞枕头里,比符纸顶用得久。”
王阿婆捏着布包的手直哆嗦,絮絮叨叨地往回走时,遇见了挎着菜篮子的李老妇人。李老妇人的眼睛前些年就花了,针鼻大的孔在她眼里能变成碗口,这几日却总往破庙跑,手里攥着根穿好线的绣花针,见人就举起来晃晃:“看见没?我穿的!线是红的,针是铁的,一点不含糊!”
这话要搁三天前,谁听了都得笑。那天李老妇人拄着拐杖闯进破庙时,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还别在上面,线头拖得老长。“道长救救我这双瞎眼吧!”她往地上一坐就要哭,“儿媳妇快生了,我连给孙娃绣个肚兜都弄不了,黑袍人说要十两银子才肯赐‘明目水’,我哪来那么多钱……”
叶法善当时正蹲在门槛上剖竹片,闻言放下手里的刀,指腹按了按她的眼周:“不是瞎,是浊气蒙了眼。”他从墙角拖出个瓦罐,里面盛着昨夜接的晨露,又摘了把刚开的野菊花,花瓣上还挂着露水,“晨露是天清之气,菊花能平肝明目,你每天卯时起来,用这水沾着花瓣擦眼,擦完闭眼养半个时辰——”他把瓦罐塞进她怀里,“试试?不用花一分钱。”
此刻李老妇人举着绣花针往镇东头走,要去给张木匠看。张木匠正蹲在自家门槛上凿木头,右腿还肿着,却比前几日消了大半,能勉强落地了。他见人就拍大腿:“邪乎!真邪乎!”手里的凿子在木头上敲出笃笃声,“那黑袍人来看过,说我这腿是冲撞了‘秽灵’,要我献十两银子请他作法,我当时就急了——十两?我这张八仙桌卖了都凑不齐!”
那天叶法善被他拽着往家走时,张木匠的腿肿得像截灌满水的粗竹筒,皮肤亮得能照见人影。叶法善蹲在地上捏了捏,说骨头没伤着,是淤血堵在经脉里,转身就往屋后的坡上跑,回来时怀里抱着捆艾草,还有几株开着紫色小花的草药。“这是丹参,”他把草药往石臼里扔,“活血化瘀的,熬水熏腿;艾草煮热了裹着布敷,一天三次,比啥作法都管用。”
现在张木匠凿的正是张八仙桌,说要给叶法善送庙里去,代替那张缺腿的旧桌子。他凿得正起劲,见李老妇人举着绣花针过来,突然想起件事,往嘴里塞了块饼子含糊道:“对了,昨儿见着南头的赵二愣子,他正蹲在路边哭呢,说前阵子给黑袍人献了半袋小米,结果他娘的咳嗽一点没好……我让他去破庙找道长,他还磨磨蹭蹭的,说怕道长嫌他傻。”
这话传到赵二愣子耳朵里时,他正蹲在磨坊后头抽旱烟,烟杆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谁说我不敢去?”他红着脸站起来,把烟杆往腰里一别,“我这就去!”其实他早想去了,那天躲在破庙后头,看见叶法善给王阿婆包薰衣草时,手指翻飞间,那些干枯的草叶像活过来似的,心里早就信了八分。
破庙门口的石阶上,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王阿婆的槐花糕,李老妇人绣了一半的帕子,张木匠刚凿好的桌腿,还有卖豆腐的刘婶送来的豆浆,磨得细滑,上面浮着层薄薄的豆皮。叶法善正坐在新修好的八仙桌旁晒符纸,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黄纸上,朱砂画的符纹像活过来似的,泛着淡淡的红光。
赵二愣子刚走到门口,就见几个曾往戏台献过钱的汉子蹲在庙墙根,正扒着墙缝往里看。其中一个叹着气说:“以前真是傻,把钱给那些黑袍人,还不如买点草药实在。”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上次我媳妇头疼,黑袍人说要献五升米,结果吃了道长给的野菊花,两天就好了。”
叶法善听见动静,从庙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支狼毫笔。赵二愣子脸一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过去,里面是半袋炒豆子:“道长,我……我娘咳嗽得厉害……”叶法善笑着接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包晒干的枇杷叶:“这东西煮水喝,比啥都管用,记得加两块冰糖。”
庙门口的阳光越发明媚,把那些堆着的东西照得发亮。不知是谁编了句顺口溜,在镇子里传开来:“要治病,找道长;要安神,求符章。”叶法善听王阿婆念叨时,正蹲在地上翻晒草药,闻言笑了笑,把最后一把薄荷摊开,轻声道:“哪是什么道长,不过是些草木的本事罢了。”
风从庙门穿过去,卷起几片晒干的薰衣草花瓣,打着旋儿往镇子那头飘。阳光落在叶法善的蓝布道袍上,把布上的草屑都照成了金的,倒让这破庙,有了种说不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