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自尽、宸王被废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块巨石,在尚未完全平息的朝堂与后宫,激起了新的涟漪。然而,与宫变那夜的惊心动魄不同,这次的波澜更多地涌动在暗处,体现在各方势力重新审视局势、调整站位的沉默计算之中。
靖帝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后续。容妃按妃礼下葬,但仪仗减半,不设神位,不入皇陵,无声地宣告着她的罪孽。宸王萧景宸被剥夺一切封号,圈禁于宗人府最深处一座孤寂院落,由皇室暗卫严密看守,形同终身监禁。参与宫变的叛党或被处决,或被流放,京畿卫与禁军中一批被渗透的军官被清洗、替换。一切似乎都在迅速回归“正轨”,只留下那封被靖帝亲自封存、严禁任何人提及的血书,如同一个幽暗的禁忌,深埋于皇城深处。
在这表面肃清、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对镇北王府——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封赏,也以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细致地铺展开来。
这一日,大朝会。
金銮殿上,气氛庄严肃穆。靖帝端坐龙椅,面容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新任储君三皇子萧景琰立于丹陛之下,神情恭谨沉稳。
“镇国公萧煜上前听封。”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萧煜出列,躬身行礼:“臣在。”
靖帝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温和而充满威仪:“爱卿此次平定北疆,居功至伟,朕心甚慰。前已晋封国公,然赏功不厌其厚。特赐爱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殊荣!”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入朝不趋(上朝不用小步快走)、赞拜不名(赞礼官不直呼其名)、剑履上殿(可佩剑穿鞋上殿)!这是人臣所能获得的极致礼遇,近乎与帝王并肩!大靖开国百余年,获此殊荣者,不过寥寥数人,且皆是垂暮之年的开国元勋!
“臣,谢陛下隆恩!然此殊荣过重,臣年轻德薄,恐难承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萧煜立刻推辞,姿态放得极低。他深知,这看似无上的荣耀,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只会引来更多的嫉妒与猜忌。
靖帝却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爱卿功盖当世,当得起此荣!不必推辞。”他顿了顿,话锋随即一转,“北疆虽定,然军务繁重,不可一日懈怠。镇国公既已回京,北疆军务需得妥善安排,以免再生事端。”
来了!真正的意图,就在这看似关怀备至的话语之后。
“擢升原龙骧军副将周振虎为安北将军,领三万兵马,驻守绥远城,总揽北疆一线防务。”
“擢升原磐石营主将韩铁山为镇军将军,领两万兵马,驻守平州,协防北疆,并负责整顿边军,肃清狄虏残余。”
“擢升原骁骑营统领孙猛为扬威将军,领本部一万铁骑,移防山海关,震慑关外,以防不测。”
一连串的任命,从靖帝口中清晰吐出。周振虎、韩铁山、孙猛,这三人皆是萧煜麾下最为倚重、战功赫赫的心腹爱将,是龙骧铁骑与镇北军最核心的支柱!此刻,他们都被“擢升”了,品级提升,独当一面,看似风光无限。
然而,明眼人一听便知,这哪里是擢升?分明是分权!是将萧煜最核心的军事力量,从他直接掌控中剥离出去!周振虎去了绥远,韩铁山去了平州,孙猛更是直接被调离了北疆核心区域,去了山海关!萧煜这个“征北大都督”、“镇国公”,瞬间成了空有崇高爵位和名义上节制北地诸军,实则已被架空的光杆元帅!
而且,这三处驻防地,相互呼应却又彼此制衡,显然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布局。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许多官员低着头,眼神闪烁,心中念头飞转。陛下这一手,玩得漂亮啊!先用极致荣宠将萧煜高高捧起,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抱怨,紧接着便以“妥善安排军务”为由,行明升暗降、分化解权之实!既全了君王赏功的体面,又消除了心头大患,可谓帝王心术的典范!
萧煜垂眸,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招,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留情面。他深吸一口气,面上不见丝毫波澜,恭敬叩首:“陛下圣虑周祥,安排妥帖。周、韩、孙三位将军皆乃军中栋梁,必能不负圣恩,守土安民。臣,替他们,谢陛下隆恩!”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坦然接受了这一切。这份沉稳与隐忍,反而让龙椅上的靖帝,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复杂。
“爱卿能体谅朕之苦心,朕心甚慰。”靖帝语气不变,“北疆新定,百废待兴,粮草调配、军械补充、边民安置,诸多事务,还需爱卿在京中,与兵部、户部多多协调。”
“臣,遵旨。”萧煜再次叩首。
他明白,自己接下来,恐怕要被“留”在京城,处于朝廷的密切“关注”之下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大殿。许多人经过萧煜身边时,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但眼底深处的疏离与审视,却难以完全掩盖。
萧景琰走到萧煜身边,温和笑道:“镇国公,恭喜。父皇对国公真是信重有加,此番安排,亦是希望国公能在京中多休养些时日,与家人团聚。”
萧煜微微欠身,神色平淡:“储君殿下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唯有恪尽职守,以报陛下。”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随即各自分开。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苏府。
顾清风将朝堂上的动向详细禀报给苏挽月。苏挽月正在给石砚喂药,闻言,手中的药匙微微一顿。
“果然……开始了。”她轻声自语,并无太多意外。贵妃的警告言犹在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只是这“藏”与“烹”的手段,如此迅疾而精准,还是让人心生寒意。
她看着榻上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亮的石砚,替他擦去嘴角的药渍,柔声道:“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外面的风雨,还等着我们去面对呢。”
石砚努力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苏挽月走到窗边,望着镇国公府的方向。她知道,萧煜此刻定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被剥夺了实权,困于京城, surrounded by 无形的监视与猜忌,这对一个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年轻统帅而言,是何等的憋闷与屈辱。
但她也相信,以萧煜的智慧与坚韧,绝不会就此沉沦。明升暗降,削其兵权,固然是困境,但何尝不是一种……以退为进?
“清风,”她转过身,吩咐道,“让我们的人,近期都收敛些,非必要不动作。尤其是关于朝堂动向,只听,不传,不议。”
“是,小姐。”
荣宠的巅峰之下,是悄然收紧的枷锁。真正的博弈,从现在起,换了一种更为隐蔽,却也更为凶险的方式进行。萧煜需要时间适应新的角色,而她,也需要在这变幻的棋局中,为他,也为自己,寻找新的支点与破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