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宫宴当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汀兰水榭内便已灯火通明。小芸和挽星小心翼翼地将那套精心准备的藕荷色云锦袄裙和配套的银狐斗篷取出,准备伺候苏挽月梳妆打扮。然而,当小芸展开那件精致的袄裙时,却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小姐!这……这裙子!”
只见那件原本流光溢彩的袄裙上,尤其是领口、袖口以及前襟处,竟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大片难以察觉的、如同被什么东西腐蚀过的痕迹!布料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暗淡脆弱,轻轻一碰,便有细小的纤维脱落,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更可怕的是,这些痕迹还散发着一股极其淡的、若有若无的酸涩气味!
毁容药粉!苏玉蓉的毒计,竟然真的实施了,而且目标是她进宫要穿的礼服!
苏挽月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若是她未曾察觉,穿上这身衣服入宫,在皇后和众目睽睽之下,衣物突然破损,露出里面或许同样被动了手脚的中衣,甚至药性透过衣物损伤肌肤……那后果不堪设想!不仅颜面尽失,更会坐实“失仪”、“不祥”的罪名,彻底断送前程!
好毒辣的心思!苏玉蓉这是要让她永无翻身之地!
“是……是大小姐!一定是她!”小芸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昨日只有她院里的春桃鬼鬼祟祟来过附近!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
“站住!”苏挽月厉声喝止,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冷静,“无凭无据,你去告诉父亲,她会承认吗?只会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届时耽误了进宫时辰,罪过更大!”
“那……那怎么办?”小芸急得团团转,“重新赶制一件也来不及了!其他的衣服,要么不合规制,要么太过普通,穿去皇后娘娘的宴席,也是失礼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宫门开启的时辰越来越近。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水榭。
就在这时,挽星却蹲下身,仔细检查着破损的衣物,忽然开口道:“小姐,奴婢或许……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苏挽月和小芸同时看向她。
挽星指着领口和袖口的破损处道:“这些地方破损最为集中,但并非无法补救。奴婢以前在旧主家时,曾跟一位绣娘学过一种特殊的织补技法,可以用极细的银线和本色丝线,沿着破损的纹路进行暗补,远看几乎天衣无缝。只是……需要时间,而且修补后,这些地方会变得脆弱,不能受力拉扯。”
银线?苏挽月心中一动!她立刻想起贵妃赏赐的那对珠花,蝴蝶触须正是用极细的银丝缀成!她快步走到妆奁前,取出珠花,小心翼翼地拆下那几根比发丝还细的银丝。
“用这个!”她将银丝递给挽星,“时间紧迫,能补多少是多少!重点补领口、袖口这些最显眼、最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地方!小芸,你去把我那件月白色素面缎子的备用衣裙找出来,万一……万一补救不及或效果不佳,也有个备选!”
这是孤注一掷的办法!但已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挽星不再多言,立刻坐在灯下,穿针引线,手指翻飞,以惊人的专注和技巧开始织补。她将银丝与藕荷色丝线巧妙融合,沿着百蝶穿花纹样的边缘细细缝缀,动作又快又稳。小芸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苏挽月站在一旁,心中如同油煎。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若是衣物最终无法挽回,该如何向宫中解释?称病?但皇后亲自下帖,称病乃是大大不敬!直接说明衣物被毁?同样会引人猜测,将家丑外扬。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渐发白。
就在离预定出发时间不到一炷香的时候,挽星终于停下了手,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小姐,好了。”
苏挽月和小芸连忙凑近看去。只见那几处破损的地方,在挽星巧夺天工的织补下,竟真的几乎看不出痕迹!银丝在光线下泛着极其微弱的柔和光泽,反而与云锦的华彩相得益彰,甚至增添了几分别致的精巧!若不仔细触摸,根本发现不了下面的脆弱!
“挽星!你真是……”小芸惊喜得几乎要哭出来。
苏挽月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挽星的手:“辛苦你了!此恩,我记下了!”
危机暂时解除。主仆三人不敢耽搁,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当苏挽月最终穿上那件历经劫难的袄裙,披上银狐斗篷,对镜自照时,镜中的少女面容沉静,眼神清亮,虽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却更添了几分坚韧与沉稳。
马车准时驶向皇城。这一次,苏挽月的心境与上次入宫时截然不同。少了些许初入宫闱的忐忑,多了几分历经风雨后的沉凝,以及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警惕。
皇后的赏梅宴设在御花园中一处更为开阔的梅林之中。虽是冬季,但今日天色晴好,阳光洒在皑皑白雪和怒放的红梅上,景色壮丽非凡。宴席的规模远非贵妃小宴可比,数十张案几依品级排列,早已坐满了珠光宝气的诰命夫人和青春靓丽的贵女们,环佩叮当,笑语喧哗,然而在这片热闹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无形的、更为肃穆庄重的气氛。
苏挽月依引路宫女的指引,在自己的座位——一个相对靠后但并非最末的位置——安静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不屑。柳如烟等人自然也都在场,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皇后娘娘驾到时,全场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都起身跪迎。皇后身着明黄色凤纹宫装,头戴九龙四凤冠,仪态万千,雍容华贵,面容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纪,唯有一双凤眸深邃平静,目光扫过之处,自带一股母仪天下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与贵妃的清冷超然不同,皇后的威仪是沉淀的、厚重的,如同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平身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今日雪霁梅开,景色正好,诸位不必拘礼,随意赏玩便是。”
众人谢恩落座。宴会正式开始,宫女太监们如流水般奉上精致茶点。有宫廷乐师在一旁演奏着舒缓的雅乐,气氛看似轻松融洽。
然而,苏挽月却丝毫不敢放松。她牢记萧煜的提醒,言行举止格外谨慎,不多言,不张扬,别人问话便礼貌回应,绝不多说一句。她注意到,皇后虽在与几位地位最高的老王妃和国公夫人闲话家常,但目光却偶尔会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尤其是在几位近期风头较盛的贵女身上停留片刻,其中包括她自己。
酒过三巡,皇后果然将话题引向了近日京中的一些“趣闻”。她并未直接点名“霓裳”或周家,而是泛泛谈及商事,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意:“……这京城商贸繁荣,本是好事。只是女子涉足其间,终究需把握好分寸。德言容功,女子立世之本,莫要因些许银钱之物,失了闺阁清誉,忘了根本才好。”
这话看似是对所有人说的,但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了苏挽月。
苏挽月心中了然,知道考验来了。她放下茶盏,起身离席,行至厅中,向皇后深深一福,声音清晰而恭谨:“皇后娘娘教诲的是。臣女年幼无知,只因生母体弱,翻阅古籍偶得些许养肤古方,试着调制,本为尽孝,不曾想竟得贵妃娘娘垂怜,实乃万幸。近日天寒,臣女见书中记载贫苦百姓冬日难熬,心中不忍,故将部分所得购置药材布匹,略尽绵力,实不敢忘‘仁心’二字,更不敢有违娘娘方才所训之‘德’字。一切不过是遵循圣人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本心,从未敢将商贾逐利置于女子德行之前。”
她这一番话,将自己经营“霓裳”的动机归结于“孝心”和“仁心”,将近日的善举拔高到“推己及人”的儒家道德层面,巧妙地将“商贾”行为转化为“德行”实践,既回应了皇后的质疑,又彰显了自己的“品德”,可谓滴水不漏。
皇后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挽月身上,久久未语。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皇后的反应。
良久,皇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哦?遵循圣人之言,推己及人……你倒是会说话。起来吧。”
“谢娘娘。”苏挽月依言起身,退回座位,背后已是一层冷汗。她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但皇后的态度依旧莫测,而容妃……她抬眼望去,只见容妃坐在皇后下首,正含笑与身旁的安嫔说着什么,似乎全然未关注这边,但苏挽月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真正的风浪,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