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书沅没有回答小舟。
或者说,她无法回答。
那个盘踞在识海中的问题,像一枚烧红的烙铁,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会看它?
不,她已经在“看”了。
自那行光字浮现起,一双无形无质的眼眸便从星穹之顶垂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
她成了玻璃缸中的游鱼,每一次摆尾都在对方的观察之下。
地下练功房的寒气顺着脊骨攀升,齐书沅扶着墙壁,缓缓站起。
恐惧并未消退,但一种更尖锐的情绪——被冒犯的愤怒,正从骨髓深处燃起。
她可以接受强大的敌人,可以面对未知的危险,却无法忍受自己沦为一个被动观察的“样本”。
翌日清晨的阳光,未能驱散她眉宇间的阴霾。
薇拉几乎是踹开门冲进来的,手里捧着一个造型精密的金属环。
“符能缓冲器,最新版!”她献宝似的举到齐书沅面前,“七枚微型聚能晶片,串联式结构,理论上能截留律眼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规则乱流,虽然只能维持三分钟,但足够你做点什么了!”
金属环带着一丝冰凉,精准地扣在齐书沅的左手腕上。
她深吸一口气,依薇拉的指示,尝试性地调动了一丝魔力,引向左眼的律眼。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取而代 ??的,是一种温和的过载感,仿佛湍急的河流被引入了宽阔的河道,虽依旧汹涌,却不再冲垮堤岸。
她缓缓睁开左眼,视野中的世界瞬间被解析成无数纵横交错的魔力经络。
但这一次,景象截然不同。
原本那些奔涌如江河的蓝白色流光,此刻竟在脉络的核心处,泛起了一缕缕极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淡金色纹路。
它们如同神只在造物的血脉中打下的烙印,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这些金纹并非能量,而更像是一种……标记。
她心脏猛地一沉。
“看到了吗?”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影瞳在律眼的力量下被动浮现,一团凝实的黑雾在她视野边缘翻滚,“你不再是匿名的闯入者,你已被编录……你为它提供了全新的数据范本,它慷慨地给予了你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现在,它是观测者,你是样本。”
齐书沅猛地闭上眼,切断了魔力供应。
手腕上的缓冲器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七枚晶片黯淡下去。
样本……这个词像毒针一样刺入她的神经。
深夜,艾尔维斯加密的传讯请求打破了寂静。
光屏亮起,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此刻却异常凝重。
“书沅,轨道星阵的第二波脉冲记录出来了。”他直接切入主题,调出一张复杂的波形图,“频率和上次完全一样,但数据模型解析后,我们发现波形末端多出了一段极不寻常的螺旋震荡。”
他将那段震荡波放大,它呈现出一种复杂而优美的几何形态,仿佛某种符号的立体展开。
齐书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图形上,呼吸骤然停滞。
这形态她太熟悉了——正是她昨夜在失控中,以《渡厄经》的道意绘制出的那枚忆锚符的变体!
“他们在模仿你,”艾尔维斯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或者说……它们正试图用你的逻辑,你的‘语言’来说话。”
模仿……语言……
一道闪电划破齐书沅脑中的混沌。
她猛地挂断通讯,颤抖着手取出贴身存放的玉佩,灵力注入,那帧记录着星阵“睁开的眼”的画面再次浮现。
她将画面定格,以神识将那枚作为“瞳孔”的符核轮廓勾勒出来,然后,她将艾尔维斯发来的螺旋震荡波形图,与这枚符核的轮廓……缓缓叠加。
完美吻合。
分毫不差。
那一刻,齐书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警告,也不是威慑。
那是一句回应。
星阵系统并非是要吞噬或毁灭她这个“异常信号”,它在接收到她用忆锚符投射出的“道意”后,用它的方式,笨拙而精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它在等待她的下一句“回话”。
被动承受,永远只能沦为样本。
齐书沅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她要夺回主动权。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齐书沅在练功房的结界内盘膝而坐,三支凝神香的青烟笔直升腾。
她没有再向外释放任何神识,而是彻底收敛心神,沉入自己浩瀚如海的识海深处。
这一次,她以自己元婴期的磅礴神识为笔,以律眼解析万物的感知为墨,开始反向绘制一道前所未有的“逆向符锚”。
它的结构与昨日那枚失控的符核完全相反,不再是向外投射信息,而是向内收束,将所有逸散的规则之力倒转、重构,最终形成一道自我循环的闭环锁链。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过程,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识海崩溃。
她的神识以前所未有的精度运转着,每一笔落下,都牵动着律眼深处那些金色的标记。
当最后一笔符文闭合的刹那,整个识海骤然一震,仿佛宇宙初开时的第一次律动。
齐书沅闷哼一声,只觉得左眼一阵刺痛,但随即,一股清凉如水的意念自瞳孔最深处蔓延开来,迅速流遍整个识海。
小舟的蓝光急促闪烁,投射出一行数据:“律眼基础能耗下降百分之四十!规则反噬痛感大幅减弱!”
成功了!
就在此刻,齐书沅闭目内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神俱颤。
在她的识海最深处,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竟不知何时悬浮着一颗符核的虚影。
它与她刚刚构建的逆向符锚完美共鸣,静静地旋转着。
而在它的周围,缠绕着无数细若游丝、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符线,每一根都散发着与律眼标记同源的气息,穿透识海的壁垒,延伸向遥远未知的“天外”。
她成了风筝,而这些金线,就是握在星阵系统手中的线。
她心念微动,鬼使神差地,将一缕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轻轻触碰在其中一根最粗壮的金色符线上。
刹那间,天旋地转。
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顺着那根金线,如决堤的星河般疯狂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无数她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魔法公式、符阵结构、规则模型……它们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带给她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仿佛她遗忘了亿万年的知识,正在此刻被强行唤醒。
在这片浩瀚如烟海的信息最深处,一行并非由任何已知文字构成,而是由最纯粹的光点组成的“句子”,缓缓浮现,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上:
欢迎回来,第九号节点。
齐书沅猛然睁开双眼,瞳孔收缩到极致。
她低头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一股比面对星阵本身时还要深刻千万倍的寒意,从她的心脏最深处炸开,席卷全身。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在“创造”什么全新的符核。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意中念出了一句古老的咒语,一把遗忘的钥匙,唤醒了一个早已沉睡在她灵魂最深处的……身份。
最深刻的恐惧,并非来源于未知的敌人,而是来源于未知的自己。
齐书沅这个名字,这段人生,这二十余年的记忆,在“第九号节点”这个称谓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可笑。
她究竟是谁?
或者说……“它”究竟是谁?
那个沉睡在她体内的“节点”,又将把她带向何方?
这些问题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在她脚下悄然裂开,准备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