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顶灯光晕从门口泼洒进来，在林汐妍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直直刺入这弥漫着水汽、血腥气和冰冷绝望的狭窄空间。
她站在那里，掌心托着那枚小小的、沾满泥泞的柠檬糖，像捧着一颗刚从风暴中心打捞起的、苦涩的星辰。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像穿透迷雾的灯塔，清晰地映着肖时宇狼狈不堪的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肖时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烫到，身体猛地绷紧，眼底那片暴戾与绝望的荒原瞬间被惊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慌乱覆盖。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试图用身体挡住墙上那刺目的血迹和裂纹，那只受伤的手也藏到了身后，动作仓促得有些可笑。
“你……你怎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强行压抑的嘶哑，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甚至带着点责备的笑容。
“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他语速飞快，试图重新捡起刚才电话里那层精心伪装的外衣，“这里……没什么事，潘叙白那边遇到点棘手的技术问题，所以……”
“肖时宇。”
三个字，清晰，平稳，像一块温润却带着千钧之力的玉石，轻轻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他仓促堆砌的谎言壁垒上，瞬间将其击得粉碎。
林汐妍向前走了一步，踏过地上冰冷狼藉的水渍，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她的目光没有一丝躲闪，直直地望进他强作镇定的眼底深处，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看得一清二楚。
“五年前，”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和远处警笛的嘶鸣，“在那个机场，雨下得比今晚还大。你也是这样，淋得浑身湿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却硬要挤出笑，对我说‘等我回来，汐妍，等我回来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像带着温度的回旋镖，精准地扎进肖时宇记忆深处最疼痛的角落。他仿佛又闻到了机场大厅消毒水和雨水混杂的气味，看到了她强忍着泪水却倔强点头的样子，感受到了自己当时心如刀绞却不得不转身的决绝。那场离别，是他亲手划下的深渊。
“然后呢？”林汐妍又向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水汽和紧绷的颤抖，“你走了。带着你的‘为我好’，带着你的‘独自承担’，把我留在那片雨里整整五年。”
她的目光扫过他藏到身后的、染血的手，扫过墙上那刺目的裂痕，最后落回他裂痕遍布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却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肖时宇，痛吗？”她轻声问，像在问一个迷路的孩子，她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那是五年抑郁症深渊里反复咀嚼过的绝望滋味。
“所以，别再对我说什么‘没事’这种话了！”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你护在身后、等着你回来的小女孩了！肖时宇，看看我。” 她摊开的手掌微微向前，那枚沾着泥水的柠檬糖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
“我也经历过黑暗，我也爬出来过！我知道你现在有多害怕，多愤怒，多想把一切都砸碎！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因为你在乎！”
她再向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下呼吸可闻的距离。冰冷的空气里，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栀子花香气（那是她常用的护手霜味道）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事的。”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最温暖的羽毛拂过冰面，“别再推开我了，别再想着一个人扛下所有风险。你曾是我的壁垒，替我挡过所有的风雨。现在，轮到我了。”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像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光：“让我做你的后盾，好吗？”
肖时宇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强行筑起的、坚硬冰冷的堤坝，在她这一句句直抵灵魂的话语冲击下，终于彻底崩塌。
五年来的隐忍，刚刚眼睁睁看着父母被劫走的撕心裂肺，强行压制的恐慌和暴怒，所有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压抑的哽咽，眼底强忍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漫了出来，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水珠，滚烫地滑落。
林汐妍没有再说任何话。她只是轻轻地、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僵硬的身体，将他用力地、紧紧地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她的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将他那颗在绝望深渊中疯狂下坠的心，稳稳地接住。
肖时宇的下颌重重地抵在她单薄的肩窝，温热的、咸涩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带着滚烫的温度。他高大的身躯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经历着无声的地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抽噎，每一次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汐妍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环着他的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绷紧又微微松弛的起伏，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那只藏在身后、染血的手。她没有去看那伤口，只是用温热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冰冷、颤抖、指节破裂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没事的，时宇……没事的……” 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柔得像梦呓，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安稳，“伯父伯母一定会没事的。你忘了我们经历过什么了吗？”
她的思绪在紧拥中飘回那些并肩的岁月：军训烈日下他替她挡开飞来的篮球，星空下他笨拙地递给她密封着心事的齿轮项链，校庆舞台上他沉稳地接住她走音的《发如雪》，还有五年后，在晨会上她打翻咖啡弄脏他西装时，他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她曾无比熟悉的复杂光芒……每一次，都是他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
“从学校的迷彩服，到时屿的格子间，再到现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历尽千帆后的温柔力量，“潘叙白，陆昭，唐果，书瑶……还有我，我们都在。我们早就不是孤军奋战了。多少风雨都闯过来了，还怕这一次吗？”
她的声音像一股温暖而坚定的溪流，缓缓注入他冰冷绝望的心田。那些混乱的情绪，在她温柔的怀抱和笃定的话语中，开始沉淀、平息。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驱散着他指尖的冰冷和麻木。肩窝处的衣料被泪水浸透的温热感，真实得让他那颗濒临破碎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活着的温度。
窗外，警笛声依旧遥远地嘶鸣，如同背景里不肯停歇的风暴。但在这狭小、狼藉的卫生间里，在她温暖的怀抱中，肖时宇狂乱的心跳声，正从无序的、濒临崩溃的轰鸣，逐渐变得沉重，变得缓慢，一下，又一下，如同迷航的船只终于找到了锚点，开始重新拼凑成某种完整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终于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余韵。抵在她肩窝的下颌微微动了动。肖时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他的眼眶依旧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泪痕和水渍交错纵横，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不再是刚才那种毁灭性的疯狂或空洞的绝望。那里面的血丝依旧骇人，却沉淀下一种深沉的、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的痛楚与……清醒的决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水汽的微凉和她身上温暖的栀子花香，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汐妍，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疼和那磐石般的信任与支持。
“我……”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干涩，“我会振作。”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承诺，“为了他们……也为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里还沾着他刚才滴落的泪痕。
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无尽感激、依赖和深沉爱意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他微微低下头，带着水汽的、微凉的、还沾染着淡淡血腥气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和谢意，印在了林汐妍微凉的、光洁的脸颊上。
那个吻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转瞬即逝。却带着足以融化整个寒冬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彼此的心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