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零七分,青禾镇废弃双塘砖窑。
黑色的越野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停在泥泞的土路尽头,远光灯刺穿暴雨,照亮了一片被水流冲刷得沟壑纵横的黄土坡。
林晚秋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风衣。
她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那片坡地,手中的强光手电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黑暗。
昨日刚刚回填的痕迹在雨水的浸泡下,再也无法伪装。
新土与旧土的颜色分界清晰,表层浮泥是新土覆盖的证据,在灯光下泛着与周围不同的油亮光泽。
她的真实之眼启动,视野中的一切瞬间被解析成数据。
她看到了几处被雨水模糊的脚印,但脚印边缘土壤的挤压形态却被她的超强直觉捕捉、放大、分析——这是至少两个人穿着硬底工装靴留下的,重力分布不均,一深一浅,说明他们在挖掘时交替用力,且动作仓促,撤离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他们来过。
她没有贸然动手,而是从后备箱取出一个便携式金属探测仪,在可疑区域上空缓缓扫过。
冰冷的雨滴敲打着仪器外壳,发出单调的噪音,直到一阵尖锐的蜂鸣声响起,打破了雨夜的死寂。
信号源,地表下约四十厘米。
她扔掉探测仪,从车里抽出那把早已备好的折叠工兵铲。
铲刃切入湿滑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她开始挖掘,没有求援,没有声张。
动作沉稳得不像是在寻找证据,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而悲怆的仪式。
每一铲下去,都仿佛在挖掘自己早已被埋葬的过往。
雨越下越大,混着泥浆,从她的额头、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凌晨两点十九分。
工兵铲的尖端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物石,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林晚秋停下动作,跪在泥坑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周围的烂泥。
一块焦黑的木箱残骸,渐渐显露出来。
箱体在地下埋了太久,又或许经历过那场档案库的大火,已经腐朽不堪,但镶嵌在锁扣位置的一枚铜质标牌,却在泥水的冲刷下,闪着幽暗的光。
她用指尖擦去上面的污垢,一行蚀刻的小字触感冰冷——“青禾镇财政·2013年度专项审计封存”。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她戴上取证手套,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军刀,小心地撬开早已锈死的锁扣。
腐朽的木板应声碎裂,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想象中的现金、金条,也不是成沓的机密文件。
而是一叠被厚厚油纸紧密包裹的物件。
林晚秋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将油纸包完整地取出,放在一块干净的雨布上,一层层剥开。
油纸内部异常干燥,完好地保护了里面的东西——十几页账本的残页。
纸张泛黄,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上面记录的都是些看似寻常的扶贫款项支出,每一笔都对应着一个贫困户的名字。
她取出紫外线手电,幽紫色的光束打在其中一页最不起眼的角落。
瞬间,一行用特殊药水写下的批注,如鬼魅般浮现。
“晚秋基金→三桥村分流比例3:4:3”。
晚秋基金……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基金。
林晚秋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行字的旁边,还附有一张极其潦草、却又无比清晰的手绘资金流向图。
三个箭头从“晚秋基金”这个源头分出,分别指向三家注册地在省外的空壳公司,而这三家公司的资金在经过几轮眼花缭乱的对倒后,最终汇入了一个名为“青禾镇烈士抚恤专户”的虚构账户。
她父亲的笔迹。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后的遗言。
雨夜挖出来的,不是证据,是祭品。
是用她的名字、用烈士的清誉做伪装,献祭给贪婪的饕餮盛宴。
凌晨三点零二分。
林晚秋坐在驾驶座上,车内的暖风吹不散她身上的寒意。
她用手机将每一页残页、每一处显影字迹都高清拍照,加密后上传至只有她和陈秘书有权限的云端服务器。
她发出一条加密信息:“陈秘书,立即比对这三家公司的银行流水,时间范围锁定2013年春节前后一个月,重点追查所有大额集中提现记录。”
发送完毕,她停顿了几秒,指尖悬在屏幕上,又补充了一句。
“若发现提现经办人中有孙立群(现任镇党委书记)的亲信,立刻申请调取其个人账户同期的消费明细——尤其是殡仪服务、墓地购置、祭祀用品等相关支出。”
“清泉”二字,此刻在她脑中有了全新的、血淋淋的解释。
那不是地名,不是暗号,而是父亲对她最后的暗示——钱的去向,与死亡有关。
这些所谓的“善款分配”,根本就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洗钱闭环。
他们将贪腐的赃款伪装成公益支出,通过虚构的慈善项目走账,最后再以“管理费”、“劳务补贴”甚至更隐秘的形式,分到各自的口袋里。
而完成这个闭环的最后一步,就是利用死亡。
清晨五点四十六分。
天色微亮,暴雨渐歇。
陈秘书的加密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
“林处,查到了!孙立群的司机李卫东,在2013年2月11日,也就是大年初二,通过个人账户向一家名为‘永安殡葬服务公司’的账户转账了一笔巨款。金额不多不少,恰好是账本上记录的一笔‘晚秋助学金’拨付总额的10%!”
林晚秋闭上眼,静静地听着。
“更关键的是,”陈秘书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家永安殡葬服务公司,工商注册信息显示,法人代表叫王秀芳——是双塘村原村支书刘双塘老婆的亲妹妹!”
林晚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了那张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母亲的火化登记表复印件。
上面的信息刺痛了她的眼睛。
接运遗体时间:2013年2月10日,晚上23点。
登记火化时间:2013年2月11日,上午9点。
中间,整整相差了十个小时。
她一直以为是当时流程混乱造成的疏忽。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疏忽,那是他们精心计算好的“结算周期”。
他们利用亲人离世、丧事从简的混乱,利用职务的便利,在母亲的遗体尚未正式入殓火化之前,就已经完成了这笔肮脏资金的最后一次转移和分配。
母亲的死亡,成了他们分赃的背景板。
上午七点十三分。
返回县城的路上,手机再次震动。
是省厅技术侦查部门发来的二级加密密报。
【经查,昨夜23:58分攻击备份硬盘元数据的Ip源,三次跳转后最终物理定位指向:本市住建局内部网络节点。
绑定设备:副局长周维民办公室台式机。】
周维民。陆承宇的准岳父,也是她曾经敬重的长辈。
林晚秋缓缓放下手机,越野车正驶过青禾镇的入口牌坊。
那座刷着白漆的牌坊,在清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她终于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根本不是几个贪官污吏。
她要掀开的,是整个青禾镇用人情、利益,乃至亲人的骨血浇筑而成的地基。
她打开车载行车记录仪的备注功能,在屏幕上缓慢而用力地写下一句话:“若善行可伪,清白何存?”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拨通了陈秘书的电话,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陈秘书,启动‘清泉行动’第二阶段预案。”
电话那头,陈秘书愣了一下,随即沉声应道:“是!”
“目标,”林晚秋看着前方延伸至县城中心的道路,一字一顿地说道,“从财务链条反向定位,核查过去十年,青禾镇所有在职、离退休、以及调离的关键岗位公职人员,其直系亲属的全部殡葬记录。”
她挂断电话,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方向盘在她手中微微一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驶向了县行政中心的方向。
下一个目标,已经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