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啸并未持续太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但那刺穿耳膜的余音,却在赵志远办公室的空气里久久回荡,化作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清晨六点,天光微亮。
青禾镇的晨雾尚未散尽,林晚秋已经将一份盖有省纪委监委公章的查封令,通过加密系统发送至县市场监管局。
目标,禾源农业开发有限公司。
指令发出后不到十分钟,她临时指挥部的电话就响了。
是陈秘书打来的,他的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一股寒意。
“林处,出事了。”
林晚秋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移民新村,声音没有一丝波动:“说。”
“市场监管局那边反馈,就在昨夜,他们进行年度系统维护升级。升级之后,‘禾源农业’工商档案里的所有关键附件,包括法人吴辉的身份证复印件、历次股东决议、经营场所租赁合同……所有扫描件,全部提示‘同步失败’,电子记录被清空了。”
指挥车内一片死寂,连空气净化器的嗡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陈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让他们立刻追查后台日志,最后一次访问并修改该企业数据的操作Ip,归属地……是县政务云平台的运维中心。”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那个中心,业务上直接受市委办公厅信息科管辖。而信息科,正是赵志远副秘书长分管的领域。”
林晚秋的“真实之眼”虽然无法穿透冰冷的数据流,但她能清晰“看见”电话那头,陈秘书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读出的不是简单的惊讶,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对一种无形力量的恐惧。
对手能在纪委的雷霆行动之前,就如此精准、无声无息地远程“蒸发”掉关键证据,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对抗,而是一套运转了多年的自动化掩盖机制被激活了。
风声一起,账本自己就长了腿。
“知道了。”林晚秋平静地挂断电话,没有丝毫追责的意思。
她知道,现在去追查那个Ip,最终只会指向一个“临时工”的“误操作”。
上午八点,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虚拟世界的追逐上,而是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
“启动纸质倒查机制。”她站在指挥车的电子地图前,语气不容置疑,“通知县档案局,我部将对近三年来,所有涉及扶贫项目资金的企业注册、变更原始签批文件进行调阅。一份都不能少。”
陈秘书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光芒。
电子记录可以被抹除,但那些躺在库房里、盖着红章的原始纸张,却承载着无法被一键删除的物理痕迹。
县档案局的库房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
林晚秋亲自带队,戴上白手套,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档案柜之间穿行。
当档案管理员满头大汗地将“禾源农业开发有限公司”的设立卷宗捧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薄薄的牛皮纸袋上。
林晚秋接过卷宗,一页页地翻阅。
申请表、验资报告、法人身份证明……纸张都已泛黄。
她的指尖在翻到最后一页的审批表时,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张标准格式的《企业设立审批表》,在“审批人”一栏,龙飞凤舞地签着“吴辉”的名字。
但林晚秋注意到的,是签名周围的纸张纤维,似乎比其他地方更粗糙,笔迹的墨色也有些许不自然的晕染——那不是墨水本身的质感,更像是纸张曾经被液体浸润,又被小心翼翼晾干后留下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支笔形紫外线灯。
“把灯关掉。”
库房的照明灯应声而灭,陷入一片黑暗。
一束幽蓝的光柱打在审批表上,奇迹发生了。
在原本空白的、横跨两页的骑缝章位置,一个模糊的红色残影幽幽地浮现出来,虽然不完整,但依然可以辨认出“……委员会”的字样。
这枚章,绝不该出现在一张企业注册表上。
“陈秘书,”林晚秋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无比,“以‘档案原件受潮,需进行技术修复’为由,将这份卷宗暂扣,立即带回。”
中午十二点,技术室的灯亮如白昼。
第一份化验结果很快出炉:审批表纸张边缘的纤维中,检测出微量氯化钠与甘油成分。
技术员的结论言简意赅:“人为喷洒医用生理盐水,并进行过热压处理,目的是模拟汗渍与湿气侵蚀,加速纸张老化,制造‘长期存放、自然损毁’的假象。”
这证实了林晚秋的猜测。但真正的重磅炸弹,在半小时后引爆。
技术员在对审批表背面进行分层扫描时,发现纸张的纤维层中,竟然嵌入了一张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极薄的碳素转印膜。
经过特殊药水浸泡和红外线扫描处理,一张被覆盖的、力透纸背的原始签名,终于在电脑屏幕上显现出来。
那遒劲有力的笔锋,根本不是吴辉,而是两个字——赵志远。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代签。
吴辉的签名是浮在表面的伪装,赵志远的签名才是最初留下的、带着压痕的“幽灵笔迹”。
这说明,他不仅是知情者,更是越权审批、亲自操办此事的始作俑者。
这份“幽灵签名”就是刺向他心脏的利刃。
林晚秋亲自将这份数字化证据加上三重加密,通过专线同步上传至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的内部预警通道。
同时,她设置了一道冰冷的触发指令:一旦系统侦测到任何县级以上单位,试图以任何形式打包调阅“青禾镇专案”的全部卷宗,这份关于“幽灵签名”的核心证据副本,将自动脱离主服务器,分别推送至三名身处不同省份、与此案毫无关联的监察专员的加密邮箱中。
她斩断了所有被内部拦截的可能,将这颗定时炸弹的引信,交给了整个监察系统。
下午四点,关于“幽灵签名”的消息还被死死捂在指挥部里。
县财政局却突然派人送来一份文件,态度恭敬无比。
文件名为《关于禾源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专项资金使用情况的自查报告》。
红头,盖章,落款日期是今天。
内容详实,数据清晰,将所有资金的流向都“解释”得天衣无缝。
陈秘书接过报告,脸上难掩喜色:“林处,他们顶不住了!这是内部开始瓦解了!”
林晚秋没有说话。
她接过那份装订整齐的报告,目光却落在了首页左上角的两个金属装订钉上。
她的眼神一凝。
左边的钉子,比右边的钉子在垂直方向上,有大约两毫米的偏移。
而且钉帽光滑的表面,有极其轻微的二次受力压痕,仿佛被起钉器撬开过,又被重新压了回去。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封面和内页的边缘。
“纸不一样。”她说。
陈秘书一愣。
林晚秋没有解释,她利落地用工具拆开装订钉,将报告摊开。
内页的纸张,无论是光滑度还是厚度,都与封皮、封底的专用公文纸有着细微的差别。
报告被立刻送去技术室。
结果证实了她的判断:这份看似完美的“自查报告”,是一份精心伪造的障眼法。
真实的账目早已被抽换,这份报告是用普通的打印纸伪造内页后,重新装订进原始的公文封皮里的。
她立刻下令,顺着报告的打印信息,摸查到了县政府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图文店。
店里的监控录像,清晰地拍下了昨夜凌晨两点,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将一个U盘交给店员,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手指了指打印要求。
男子的体貌特征,与赵志远的专职司机,高度吻合。
傍晚七点,夜幕降临。
林晚秋没有下令追捕那名司机。
她反而让陈秘书以省纪委监委的名义,起草了一份正式回函,发给县财政局。
“感谢贵局的积极配合与详尽自查,报告我部已经收悉。后续,我们将根据调查进展,择期召开联合情况通报会。”
陈秘书看得目瞪口呆,这无异于告诉对方:你们的伪装,我们收下了,并且相信了。
在陈秘书不解的目光中,林晚秋在指挥车里,亲自起草了另一份文件——《关于进一步规范涉腐企业相关材料交接流程的紧急通知》。
通知的核心要求只有一条:从即日起,青禾镇专案组要求所有相关单位提交任何纸质文件时,必须在交接现场,对文件从首页到末页进行逐页展示,并录制全程视频。
视频需包含清晰的时间戳、交接双方签字确认的画面,作为实体文件之外的最高优先级证据。
当这份通知通过内部系统下发到县里所有涉案单位的一刻,林晚秋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轻声说道:“他们怕账本说话,可越是拼命地藏,账本就越想被人听见。”
同一时刻,在几十公里外的市区某间办公室里,赵志远“啪”的一声,生生将手中的钢笔捏成了两段。
墨水溅了他一手。
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压低了的、急促的声音:“她……她收了假报告,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她让所有的规矩都变了。”
夜深了,调查组大部分人都已进入轮休。
林晚秋独自坐在指挥车的主屏幕前,没有丝毫睡意。
白天的交锋只是序曲
她将那份伪造的《自查报告》电子版,与之前从各个渠道零星获取的“禾源农业”的真实资金碎片进行比对。
数据在屏幕上飞速滚动,像一条条冰冷的河流。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林晚秋的指尖忽然停在屏幕上,瞳孔猛地一缩。
她盯着其中一笔标注为“劳务费”的支出,眉头缓缓蹙起。
这笔钱的数额不大,流向也看似正常,但收款方的账户开户行,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不是青禾镇,也不是市里任何一家银行。
而是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