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约而至,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的野兽,撕开了青禾镇的天空。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灌入每一条街巷,冲刷着那些被篡改的记忆,也冲刷着林晚秋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最终蜷缩在老陈家那间堆满旧报纸的阁楼里,像一只受伤的鸟,找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巢。
窗外是密集的雨声,屋内是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微型U盘连接着一部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点开了那个唯一的音频文件,反复播放。
起初是嘈杂的电流声,仿佛录音设备被藏在极隐蔽的角落。
然后,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穿透了时间的尘埃,那是二十年前的苏敏。
“林正南!明远才十四岁!他是我们试点班唯一一个考出全镇的孩子!他本来可以有大好前程!”
短暂的死寂。
林晚秋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父亲沉默的轮廓。
良久,她听到了那个熟悉、沉稳,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声音。
“我知道……可如果现在曝光,整个‘净土计划’就会被立刻叫停。三万个孩子,明年开学还得继续吃那种掺了工业滑石粉的‘毒奶’。”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器皿被狠狠摔碎的声音,尖锐刺耳,然后是更漫长、更绝望的静默。
录音的结尾,是父亲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带着一种被碾碎的疲惫。
“对不起,周姐。我只能……保多数。”
“保多数……”林晚秋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那个从小教导她“法不容情,不可为一人之私废一国之纲”的父亲,原来早就亲手做过一道关于“多数”与“少数”的残忍算术题。
她找到老陈时,老人正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用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本褪了色的皮面笔记本,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古董。
“那天晚上,”老人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苏医生……不,那时候我们都叫她周技术员,她抱着孩子冲进卫生院,浑身都湿透了,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她撞开我的值班室门,求我,求我为她儿子吃的营养粉作证,证明那个批次有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擦拭的动作也僵住了。
“我说……我说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怕……我怕丢了这份饭碗。”
老人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二十年的悔恨与懦弱。
他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复印件,颤抖着递了过来。
那是周明远的尸检报告。
而在报告的结论部分,有一行额外的手写批注,被一支红笔重重圈出:“过敏性休克致死,诱因高度疑似0417批次营养粉。建议立即封存该批次产品,并停止在学龄儿童中发放。”
批注的落款日期,比官方通报营养粉问题的日期,早了整整十七天。
签名处,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字:林正南。
林晚秋的呼吸彻底停滞。
父亲签了字,他明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可这份足以救命的建议,却从未上报,像一颗石子沉入了黑暗的深潭。
她猛地起身,抓起电脑和U盘,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ct室的地下空间比她离开时更加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电子元件过热后烧焦的糊味。
那台魔改的mRI主机已经断电,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伏在黑暗里。
林晚秋没有丝毫犹豫,在主机旁迅速架设好自己的便携式终端,冰冷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尝试逆向解析苏敏那套记忆重构系统的路径。
她要找到源头,找到那个最初的、未经篡改的“青禾镇”。
当她在搜索栏里,一字一顿地敲下“周明远”和那串代表死亡时间的数字时,“真实之眼”毫无征兆地开启了全新的模式——“回溯叠加”。
她的视野被瞬间撕裂成两个平行的时空。
左边,是苏敏的家。
窗外同样是这样的大雨,年轻的苏敏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无表情地将儿子生前的作业本一页一页丢进火盆。
火光映着她空洞的眼,灰烬随风飘向窗外漆黑的夜。
右边,是林晚秋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镇政府办公室。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的父亲,林正南,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
他将那份签好字的尸检报告放进抽屉,上锁,再从最深处取出一只厚重的保险柜,将抽屉里的报告转移进去,动作缓慢而沉重。
做完这一切,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合影,久久凝视,然后决然地将其撕成两半。
照片上,年轻的林正南与同样年轻的苏敏(周世清)并肩站在县医院的门口,意气风发。
他们身后,一道鲜红的横幅横贯整个画面,上面写着——“赴基层医疗改革试点启动大会”。
林晚秋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他们曾是战友。
原来,这不是背叛,而是一场分道扬镳的葬礼。
她明白了。
苏敏不是要用谎言掩盖真相,她是要用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真相”,去覆盖那个让她痛苦的公共记忆。
要阻止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真正的、完整的真相,回归到每一个被蒙蔽的青禾镇居民的记忆里。
林晚秋找到广播站的备用线路接口,将终端连接上去。
她要手动上传所有的证据包——那段录音,那份尸检报告,以及刚刚从系统碎片中还原出的,关于“净土计划”最初的合作协议。
【警告:上传公共广播系统需要三级管理员权限认证。】
冰冷的提示框弹出。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身后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地浮现。
是钟离。
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夹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路过。
他默默地递过来一枚极其老旧的U盾,上面还刻着一个褪色的党徽。
“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和一句指令。”钟离的声音沙哑而平直,“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想重写过去,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救赎,请把选择权,还给所有活着的人。’”
林晚秋接过U盾,插入终端。绿灯亮起,权限瞬间解锁。
【三级权限认证通过,数据上传中……1%……5%……】
然而,就在进度条跳动的瞬间,面前的mRI主机内部突然传来一阵“嗡”的蜂鸣,机身猛地一震,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苏敏远程启动了物理自毁程序!
主机核心温度正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急速攀升,用不了三十秒,所有数据都将被彻底熔毁!
退缩?已经没有退路。
林晚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一把抓起手边的地质锤,在数据传输进度条跳到40%的刹那,用尽全力将锤子尖端狠狠楔入主机的散热口!
滋啦——!
刺眼的电火花爆开,金属导热引发的剧烈短路反冲,像一剂强心针,强行延缓了核心熔毁的速度。
进度条在疯狂闪烁中,以一种痉挛般的姿态继续向前爬行。
火花四溅中,阁楼外,镇上老旧的广播喇叭突然传出一阵电流的杂音,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夹杂着哭腔的女声响彻了整个雨夜。
“……我……我是苏敏……我不否认……我动了手脚……但我只想让这个世界记得……我儿子……他不叫百分之十三……他不是代价……他是个活过的人……”
话音未落,信号被彻底切断,重归死寂。
而在林晚秋的脑海深处,一直沉默的“真实之眼”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警告,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轻声问道:“如果换作是你,在那间抢救室外,在那扇门前,你会开门吗?”
开门……
窗外倾盆的暴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
林晚秋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泛出青白色的天空,那个被她尘封了十年的夜晚,一帧被忽略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办公室的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年幼的她躲在走廊的拐角,看见父亲埋着头,肩膀在颤抖。
那扇门……其实一直都虚掩着,没有上锁。
天,快亮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是重型车队碾过潮湿路面的震动,正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