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
陈麓的声音出奇的平,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左青没有开口。
他的沉默,已是答案。
“为什么?”
左青的嗓音挤出喉咙,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
听到这句质问,陈麓干涸的脸上,竟绽开一个怪异至极的笑。
他没理左青,自顾自提起那把锈迹斑斑的旧茶壶。
“时间过得真快啊。”
“想当年,你还是个只会拿命去拼的愣头青。”
左青的视线,死死钉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
那眼神,几乎要将升腾的水汽都冻结成冰。
“都是老师……教得好。”
最后三个字,淬着冰,也淬着无尽的嘲弄。
“不,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陈麓摇了摇头,脸上竟浮现一丝病态的欣慰。
“跟你一批的那几个,叶梵心太软,邵平歌太懒,只有你,够狠,也够拼。”
“我不明白!”
左青一声低吼打断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大夏从没亏待过你!守夜人更是将你奉为功臣!”
“是我将你调离核心,你若有怨,这个总司令的位置,我双手奉上又何妨?!”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要让墨玉……”
他的声音卡住了,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下去。
陈麓慢悠悠吹开茶碗里的浮沫,浑浊的眼球动了动。
他轻轻抿了一口。
“正因为大夏待我不薄,我才要这么做。”
他放下茶碗,那双本该麻木的眼睛里,陡然射出扭曲的狂热光芒。
“我,是在拯救大夏!”
“拯救?!”
左青笑了,笑声里全是冰冷的怒火。
“陈麓!我最后叫你一声陈老!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否则,今天我左青就在这里,清理门户!”
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让院内的温度都骤降几分。
然而,陈麓却依旧气定神闲,甚至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左青啊,你还太年轻,站得……也不够高。”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你根本不知道,它们有多么强大!”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嘶哑而尖利。
“守夜人?大夏神?哈哈哈!在我们真正的敌人眼中,这些不过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虫子!”
“唯一的活路,就是我们主动跪下!”
“献上所有!让守夜人覆灭!让大夏神死绝!”
“只有这样,它们……才有可能大发慈悲,放过大夏数以亿计的普通人!”
“你懂吗?!这是唯一的活路!”
左青的脸色阴沉如铁。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曾被自己尊为老师的老人。
“真正的……敌人?”
陈麓重重点头,又怜悯地摇头。
“你根本不清楚,大夏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恐怖,何等不可名状的存在。”
“在它们面前,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一丝一毫,都没有。”
背叛的怒火与昔日的师徒情谊,在左青胸膛里冲撞,撕扯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凝滞如铁的气氛中。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仿佛神游天外的苏小阳,忽然站了起来。
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像是在紧绷到极致的琴弦上轻轻一拨,让整个院子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
他清澈的目光,落在了陈麓身上。
“守夜人,陈麓。”
苏小阳的声音又软又糯,像一样甜。
说出的话,却带着审判般的冷酷。
“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于整个族群的未来,都寄托于所谓强者的怜悯之下。”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纯真又残忍。
“真是愚蠢得……让人想发笑啊。”
陈麓脸上的狂热猛地一僵。
他浑浊的视线,终于从左青身上,艰难地转移到这个看起来无害到极点的“小女孩”身上。
“我认得你。”
“苏小阳。左青能这么快找到我,是你的手笔吧?”
苏小阳歪了歪小脑袋。
“哦?”
陈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间满是发自内心的惋惜和悲哀。
“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终究也只是一场空梦。”
苏小阳对他的惋惜毫不在意。
他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走到陈麓面前。
明明是他小小的身躯在仰视着这个枯瘦的老人。
却给人一种错觉。
是他站在无法想象的云端,俯瞰着脚下的蝼蚁。
他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深邃得不见底。
“听你的意思,你很怕你口中的那些‘东西’?”
陈麓淡漠地摇了摇头,看苏小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
“孩子,你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你不懂什么叫绝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狂热的恐惧!
“它们是宇宙的终点!是诡异的源头!是凌驾于我们认知中所有神明之上的终极恐怖!”
“我们……根本赢不了的!”
听着这番歇斯底里的宣言,苏小阳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灿烂。
那笑容天真无邪,纯真无垢。
“那是因为……”
他轻声说。
“你没见过,更加强大的存在。”
陈麓整个人都愣住了。
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荒谬的茫然。
“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世上……不可能有比‘它们’更强大的……”
苏小阳嘴角的笑意更浓,带着一丝顽皮的,神明般的轻蔑。
“你的愚蠢,源于你的眼界太低。”
他微微歪着头,用那双纯真的眼睛凝视着陈麓的灵魂。
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在我的面前,它们……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落下。
苏小阳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亿万星辰生灭。
陈麓的精神壁垒,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意志,蛮横地冲垮、碾碎。
他的眼前,世界像一张薄纸般剥落。
他的精神被强行拖拽进一片无垠的,绝对的虚无之中。
然后。
他看到了。
一棵树。
一棵巨树,其根系洞穿了万界的虚无,枝干撑起了时空的概念。
它的每一片树叶,都承载着一个宇宙的生灭轮回。
无数的法则与真理,如尘埃般渺小的荧光,环绕着祂,卑微地流淌,谦卑地颂唱。
在“看见”祂的一瞬间,陈麓毕生建立的,关于“强大”与“恐怖”的认知,被碾成了最卑微的粉末。
“不……”
院子里,陈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端在手里的茶壶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脸上的狂热、悲悯、恐惧、绝望……所有的表情,都如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双眼圆睁,瞳孔失去了所有的焦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陈老!”
左青脸色剧变,惊愕地看向苏小阳。
苏小阳转过小脸,一脸无辜地歪着头,指了指已经瘫软在地,气息尚存的陈麓。
“左大叔,你看,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就是有点浪费,这茶叶闻起来,还挺香的呢。”
左青的视线在苏小阳天真的笑脸和陈麓空洞的眼神之间来回移动。
陈麓的情况很诡异。
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精神力波动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可他的灵魂,仿佛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