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舟依旧平稳地向前飞遁,舟内却陷入了一片长久的静默。
云天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那句带着一丝茫然与神往的低语,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在他心湖中轻轻荡开。
风雪之中,那张完美无瑕的玉容褪去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多了一抹淡淡的怅惘。
一缕青丝被舟外卷过的气流微微拂动,贴在她光洁的脸颊,她却浑然未觉。
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元婴真君,也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冰洛仙子,而只是一个在追寻大道的漫漫长路上,同样怀着敬畏与憧憬的求道者。
这一刻的她,真实得有些令人心折。
云天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这无意间流露出的脆弱轻轻地揪了一下。
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念头甚至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当然可以。”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呼啸的风雪声中却异常清晰。
风朵朵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会接话。
云天看着那双终于从远方收回、略带询问地望向自己的清冷凤眸,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竟是鬼使神差地,将后半句话也说了出来:
“仙子……本就是神仙。”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舟外呼啸的狂风,天上飘落的细雪,脚下飞速倒退的雪原,似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与色彩。
云天只看到那双清澈的凤眸,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睁大了几分,其中倒映着自己有些发傻的模样。
风朵朵彻底愣住了。
她长这么大,听过无数的奉承与赞美,或是敬畏,或是爱慕,但从未有一句话,像此刻这般,如此直白,又如此……笨拙。
下一息,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热意,猛地从她的心底窜起,沿着脖颈,势不可挡地涌上了那张冰雕玉琢般的脸颊。
一层动人心魄的绯红,迅速染遍了她白皙的俏脸,连那如天鹅般优美的脖颈与小巧的耳垂,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放肆!”
一声怒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羞恼。
“胡说八道些什么!”
云天被她这一声娇喝震得一个激灵,原本有些混沌的脑海瞬间清醒。
坏了!
他看着眼前那张羞愤交加、红霞满布的绝美容颜,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几乎是本能地弹身而起,对着她躬身便拜,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谦卑恭敬。
“晚辈……晚辈一时失言,魂游天外,冒犯了仙子,还请仙子恕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能听见的颤抖。
风朵朵贝齿轻咬着下唇,胸口微微起伏,那双凤眸瞪着他,水光潋滟,却失了往日的清冷,只剩下羞与恼。
“哼!”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将一个僵硬的背影留给了云天,不再看他一眼。
只是那悄然间已红透了的耳根,却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云天躬着身,半晌不敢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如擂大鼓。
好险!
我这是怎么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情形,现在想来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自己一向谨言慎行,尤其是在这位修为高深、性情冰冷的元婴真君面前,更是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敬畏。
可刚才……
难道是这雪原太过诡异,影响了心神?
还是说……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此女……莫非身具什么传说中的特殊体质?
譬如……媚骨天成?
否则自己怎会如此失态?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如野草般疯长。
没错,一定是这样!
否则以自己的心性,怎会对着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女子,说出那等轻浮孟浪之言?
想到这里,云天心中竟是安定了不少,仿佛为自己的失常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缓缓直起身,偷偷瞥了一眼那道依旧背对着自己的白色身影,不敢再多言半句,悄无声息地退回舟尾,重新盘膝坐下。
他立刻闭上双眼,摒弃一切杂念,神识沉入丹田,默默运转起《五行衍道术》。
丝丝缕缕的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抚平了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冰晶灵舟上,再度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之中。
只是,这片静谧,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先前的沉默,是冰冷,是疏离,是修为与身份带来的天然隔阂。
而此刻的沉默,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看似平复,水面下却暗流涌动,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与……一丝异样的涟漪。
云天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入定,实则心神不宁,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方才那张染上红霞的娇颜。
而舟头,风朵朵背对着他,身形挺得笔直,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可若是离得近了,便能看到她那双紧紧攥在身侧的纤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心,同样乱成了一团麻。
羞恼,愤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那句“仙子本就是神仙”,如同一道魔音,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让她那颗早已被冰封了多年的道心,竟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
一日。
两日。
三日。
冰晶灵舟上,静得只剩下舟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
舟头那道白影,宛若一座亘古不变的冰雕,未曾动过分毫,也未曾吐露半个字眼。
那日之后,风朵朵便再没回过头,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云天亦是知趣,索性将全部心神都沉入了修炼之中,只偶尔分出一缕神识,留意着身前那枚血魂牌的动静。
这般枯坐也不知过了多久。
“嗡——”
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震颤,自身前传来。
盘膝而坐的云天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先是一喜,可当他看清玉牌上的变化时,眉头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那块原本通体血红的玉牌之上,此刻竟真的浮现出了一个微弱的光点。
那光点呈乳白色,正在玉牌的边缘地带缓缓闪烁,明灭不定。
可……怎么只有一个?
黄萱与费清长老二人,乃是一同外出,为何这血魂牌上,只显现出了一人的魂引信号?
难道……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
就在云天暗自揣测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自身前响起。
“有动静了?”
云天身子微微一僵,连忙收敛心神,站起身来,朝着那依旧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躬身一礼,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恭敬。
“回禀仙子,血魂牌确有感应,只是……”
他话音一顿,如实回道:“只是这上面,只有一个信号。”
舟头那道身影明显顿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后,风朵朵终于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只是那双凤眸,比之先前似乎更冷了几分。
“在何方位?离此地多远?”
“信号也是刚刚出现,尚不稳定。”云天指着玉牌上的光点,“从方位上看,应是在我们正北方向,距离……恐怕不出万里。”
风朵朵没有再多问。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枚血魂牌,便重新转过身去,纤手掐诀,冰晶灵舟周身光华一闪,舟头微微调整,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正北方向疾驰而去,速度比先前竟又快上了三分。
……
一日之后。
冰晶灵舟已飞越了近万里的路程。
随着不断接近,血魂牌上的那颗白色荧光点也愈发明亮,闪烁的频率渐渐平稳,并且从玉牌的边缘,一点点地向着中心位置移动。
终于,灵舟的速度缓缓降了下来,最终悬停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雪林上空。
云天低头看去,只见手中的血魂牌上,那颗白色光点已然来到了最中心的位置,熠熠生辉,不再移动。
“仙子,应该就是此处了。”
他抬起头,向下方的雪林眺望。
这片雪林与先前所见并无太大区别,皆是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一株株不知名的古树在寒风中挺立,宛若一片静默的白色海洋。
“嗯。”
风朵朵只是从鼻尖发出一个简洁的音节。
她一挥手,悬浮的冰晶灵舟便光芒一敛,带着二人,朝着下方的雪林缓缓降落。
灵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片还算平坦的雪地之上。
二人先后走下灵舟,风朵朵素手一招,那艘华美的冰舟便迅速缩小,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指间的储物戒中。
脚下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坚硬无比。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闭上双眼,庞大的神念之力瞬间以二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般席卷而去。
元婴真君的神识何其强大,几乎是在瞬间便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的地域。
云天的神魂之力虽不及她,但也非同小可,同样在细细探查着每一寸土地。
片刻之后,二人几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
相隔丈许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在雪林深处,约莫三百里外,有一处新近形成的地裂深渊。
无需任何言语,风朵朵已然迈开脚步,身形如一缕轻烟,向着雪林深处飘然而去。
云天紧随其后。
两道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后,在寂静的雪林中快速穿行,只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很快便又被新落的飞雪所覆盖,消失无踪。
……
待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整个雪原都陷入一片朦胧的暮色之中时,两道身影终于在一道巨大的裂谷边缘停下了脚步。
这道裂谷,宛如大地骤然张开的一张巨口,狰狞可怖。
其宽度足有数十丈,长度更是蜿蜒着不知延伸向何方,深不见底的谷底盘踞着浓郁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线。
裂谷两侧的岩壁上,还能看到许多崭新的断裂痕迹,并未被冰雪完全覆盖,显然是形成的时日不久。
云天取出那枚血魂牌,只见上面的光点已经不再闪烁,只是静静地亮着,光芒笔直地指向下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人,就在下面。
风朵朵看了一眼那深渊,又瞥了一眼云天手中的玉牌,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甚至没有再征求云天的意见,便直接走到了崖边,纵身一跃,那道洁白的身影瞬间便被下方的黑暗所吞没。
云天望着那道决然消失在崖下的身影,再看看手中那枚指向深渊的血魂牌,终是轻叹一声。
他不再犹豫,催动灵力护住周身,紧随其后,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