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在林夕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设备的低鸣与人员隐约的呼喊声稍稍隔绝。她走到羊羽对面的折叠椅前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直视着兄长。狭小的舱室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哥，你突然过来，是不是后方收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新情报？还是‘鸿蒙’推演出了更坏的可能性？”林夕终于问出了登船后就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羊羽的亲临，绝不仅仅是“不放心”那么简单，这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和周局长的行事逻辑。
羊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从迷你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林夕，自己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仿佛在组织语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更清醒了几分。
“情报没有根本性的更新，‘鸿蒙’的推演依然基于已有的碎片化数据，指向多种可能性，从高能地质现象到……更难以解释的存在。”羊羽的声音平稳，但眼神格外深邃，“我来的原因，刚才和李船长他们说的一部分是事实，我们需要一个能在现场执行最高决策权限的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小夕，还有琼斯。”
林夕眉头微蹙：“我和琼斯？”
“是的。”羊羽点头，“你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对未知的执着和面对压力时的坚韧。但正因为如此，我担心在极端情况下，你的科学好奇心会压倒安全直觉。这不是批评，这是所有顶尖探索者的通病。我需要在这里，确保当‘科学家林夕’和‘安全负责人林夕’产生分歧时，有人能帮你稳住天平，或者……替你做出那个最艰难的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至于琼斯，他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可能与目标存在‘联系’的渠道。这种联系是福是祸，完全未知。他的精神状态、他的真实意图、他在接近能量源时可能发生的变化，甚至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都需要最高度的警惕和最专业的评估。这件事，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必须由我亲自处理。”
林夕沉默了片刻，羊羽的话直白甚至有些残酷，但她无法反驳。她确实感受到了压力，也对琼斯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戒备，但是否有信心在关键时刻完全压制住科学探索的冲动，她自己也不敢百分百保证。
“我明白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我们的分工需要调整吗？”
“不。”羊羽果断摇头，“你的技术总指挥地位不变，所有科学探测活动的决策依然由你下达。我的职责是宏观安全评估、与后方协调、以及……”他加重了语气，“监控琼斯，并在你可能面临无法兼顾的决策压力时，提供支持或接管安全方面的最终决定权。对外，我是来加强前线指挥和与‘鸿蒙’协调的所长。对内，我们是互为备份的大脑。”
林夕点了点头，这种安排她能接受，也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她的专业权威。
“那么，一小时后和琼斯的会议，目的是什么？”她问。
“试探，观察，也是正式立规。”羊羽眼神冷冽，“我要亲眼看看，踏上这片海域后，他有什么变化。要让他明确知道，我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所有的协议和宽容，都必须建立在绝对控制和安全的前提之下。”
他看了看表：“还有时间，你先简要跟我说说登船后到现在，琼斯的所有表现，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林夕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清晰扼要地汇报：从直升机降落时琼斯好奇打量科考船的眼神，到熟悉设备时对生物实验室表现出的特别兴趣，再到任物简报会上他沉默倾听、偶尔闪烁的目光，以及会后他主动向一位海洋生物学家请教附近海域浮游生物特性的细微举动。
“……总体而言，他表现得很配合，甚至有些过于安静和合作。没有提出任何特殊要求，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情绪波动。但我感觉，他像是在……等待，或者观察。”林夕最后总结道，“一种沉静的期待感。”
羊羽认真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沉静的期待……有意思。他没有对任务预案中强调的‘安全优先、避免接触’提出任何异议？”
“没有。他甚至表示理解和支持，说‘谨慎是面对未知的第一美德’。”林夕回答。
羊羽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意：“这话可不像一个自称对那里有着‘归属感’的人会说的。要么他在极力隐藏真实想法，要么……他的‘期待’和我们担心的‘接触’并非一回事。”
时间在两人的分析和讨论中快速流逝。一小时后，舱门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请进。”羊羽沉声道。
门被推开，琼斯站在门口。他换上了一身船上提供的蓝色工装，金发梳理得整齐，碧眼在舱室灯光下显得平静甚至有些深邃。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疏离的礼貌微笑。
“所长先生，林博士。听说您抵达了，真是意外的惊喜。”琼斯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琼斯博士，请坐。”羊羽指了指另一张空椅子，表情平淡，“航行还适应吗？”
“非常好。‘探索一号’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科考平台，远超我过去服务过的任何机构。”琼斯依言坐下，姿态放松但并不懒散，“感谢你们的安排。”
简单的寒暄后，羊羽直接切入正题，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琼斯身上：“琼斯博士，我亲自前来，是因为任务进入实操阶段，风险等级呈指数级上升。我们需要再次明确一些原则。”
“请讲。”琼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第一，你的一切活动，必须在指定的监控之下。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核心设备区、指挥中心以及任何敏感区域。你的舱门会有安全守卫，并非软禁，而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理解并接受。”琼斯点头。
“第二，你的所有建议、观察、尤其是任何……‘感觉’或‘冲动’，必须第一时间向林博士或我本人报告。不得向船上其他任何人员透露可能引起恐慌或误导的信息。”
“这是自然。我的目的是协助，而非制造混乱。”琼斯再次点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羊羽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你感觉到什么‘召唤’或‘联系’，绝对禁止任何形式的擅自行动。一旦你的行为被判定为对船只、人员或任务安全构成威胁，雷刚少校及其队员被授权使用一切必要手段进行制止。清楚吗？”
舱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夕能感觉到羊羽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决绝。
琼斯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但并没有出现恐惧或愤怒，反而是一种奇异的……了然？他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仔细品味羊羽的警告，然后缓缓开口：“非常清楚，所长先生。您的话语直接而有效。请放心，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失控’的发声，那并非我所寻求的‘回归’。我会遵守您的规则，尽我所能提供帮助，并约束我自己。”
他的回答如此坦率甚至顺从，反而让羊羽和林夕交换了一个更加警惕的眼神。事出反常必有妖。
“很好。”羊羽靠回椅背，语气稍缓，“那么，说说你的‘感觉’吧。自从船驶向这片海域，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应吗？”
琼斯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内省，片刻后睁开：“一种……低语。非常微弱，几乎像是背景噪音，混杂在海风和引擎的振动里。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存在感的涟漪。它很平静，似乎还在沉睡，或者距离非常遥远。方向，大致在我们的航向前方，偏深的海域。”
他描述得十分抽象，但羊羽和林夕都听得极其认真。这与失联浮标最后传来的干扰信号特征有些模糊的对应，但更倾向于“生物性”而非纯粹的“能量性”。
“强度有变化吗？”林夕追问。
“目前没有显着变化。但随着我们靠近，可能会增强。”琼斯回答，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目前，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或强烈的诱导性。”
羊羽记录下这些信息，这将是调整探测方案的重要参考。“保持观察，随时报告任何变化，无论多细微。”
“我会的。”琼斯承诺。
短暂的会议结束，琼斯在一名船员的陪同下离开，返回他的舱室。门关上后，林夕看向羊羽：“你怎么看？”
“他说的是真话，至少是他认为的真话。”羊羽沉吟道，“但真话背后隐藏的东西，远比他说出来的多。那种‘低语’和‘存在感的涟漪’……‘鸿蒙’之前模拟过一种可能性：目标可能并非单纯的能量场，而是一个巨大的、沉睡的、拥有场域生命的意识聚合体，或者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生物信息网络。琼斯的描述，隐隐指向这个方向。”
林夕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探测，岂不是在惊醒它？”
“所以更要谨慎。”羊羽眼神凝重，“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通知雷刚，加强对琼斯的监控等级，启用生物信号监测仪（如果设备到位的话），记录他的一切生理指标变化。同时，我们的探测策略需要微调……”
就在这时，舱内的广播系统响起了李船长浑厚的声音：“所有人员注意，所有人员注意！我船将于一小时后抵达预定作业海域边缘。请各单元负责人立即到指挥中心集合，进行最终部署确认！重复……”
羊羽和林夕同时站起身。
“走吧。”羊羽深吸一口气，“实战，开始了。”
两人快步离开舱室，走向船体中部的指挥控制中心。通道里，人员脚步匆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张和专注。
指挥中心内，灯火通明，巨大的屏幕墙已经全面启动。主屏幕上显示着高精度的电子海图，代表“探索一号”的光标正坚定地向着一个用鲜艳红色圈出的巨大区域移动。周围多个小屏幕上滚动着实时气象数据、海流信息、船体状态参数以及刚刚初步生成的声纳海底地形轮廓图。
李船长、孙教授、雷刚、轮机长、导航长、通信主管以及各技术小组负责人已经齐聚一堂。看到羊羽和林夕进来，所有人都点头致意。
“所长，林博士，来得正好。”李船长指向主海图，“我们即将进入红色预警区边缘。目前海况良好，风力三级，浪高0.8米，非常适合作业。”
孙教授接着汇报：“船载多波束测深系统和侧扫声纳已开机预热，正在进行最后校准。预计抵近后立即开始第一轮广域地形扫描，绘制精细海底地图。”
雷刚立正报告：“安全警戒已部署完毕。所有水下设备操作小组就位，救援小组和应急反应小队处于待命状态。护航编队已在外围20海里处展开警戒阵型。”
羊羽走到主控台前，目光扫过所有数据，沉声道：“很好。按计划，第一阶段，船载声学系统扫描。由广至精，逐步缩小范围。所有数据，同步回传‘鸿蒙’中心。”
他看向林夕：“林博士，发布指令吧。”
林夕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清晰下令：“各单元注意，我是林夕。我命令：‘探索一号’进入预定作业点位，启动dp3动力定位系统，锁定船位！”
“dp3系统启动！”操作员重复指令，迅速操作。船体微微震动，水下多个推进器开始工作，精准地对抗风浪流，将庞大的船身稳定在预定的经纬度上，船位误差迅速缩小到一米以内。
“多波束测深系统、侧扫声纳，全功率开启！扫描范围，优先覆盖异常波动区核心预测区域！”
“声学系统已开启！开始采集数据！”声纳控制台前，技术人员大声确认。
巨大的屏幕墙上，原本相对粗糙的海底地形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精细起来，一道道声波扫描线划过屏幕，勾勒出海底的山脉、峡谷、平原和裂隙。异常波动区的地形远比周围复杂，呈现出剧烈的地质活动特征。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屏幕，等待着第一轮扫描可能发现的任何不寻常之处。
指挥中心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鸣声和数据传输的提示音。深渊的面纱，正在被人类科技的触角，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揭开。
羊羽站在林夕身边，目光紧锁屏幕，他的到来，仿佛给这艘驶向未知的科技堡垒，注入了一根定海神针。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林夕都清楚，真正的考验，随着扫描的深入，才刚刚开始。那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很快就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