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
天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陌尘迷迷糊糊睁开眼,宿醉般的钝痛在额角一跳一跳。
他撑着身子坐起,锦被滑落,露出赤着的双脚,以及右脚踝上那圈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
锁链另一头,深深没入床柱粗粝的柱子里。
陌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混沌的脑子缓慢运转。
他顺着那锁链的走向,视线最终落到了床沿坐着的人影上。
那人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是极其英俊的,只是此刻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见陌尘醒了,他立刻倾身过来,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小尘儿,醒了?饿不饿?
想吃点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陌尘没理会他殷勤的询问,只是抬起被锁住的脚踝晃了晃,铁链哗啦作响。
他仰起脸,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不满,直直瞪向君笙:“大叔,你谁啊?锁着我干嘛?”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脆生生的,理直气壮。
君笙搭在他腕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顿,一丝极其微弱的神识瞬间探入。
反馈回来的结果让君笙眼底的墨色沉了沉,空荡荡的识海,干涸的经脉,孱弱的气息……彻头彻尾的凡人躯壳,记忆更是白纸一张。
他抱着陌尘说道:“小尘儿,我是阿笙,不记得我了吗?”
“什么阿笙,我不认识,快放开我。”陌尘见他不答,索性滑下床榻,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开始用手去掰那纹丝不动的玄铁锁扣,白皙的指节很快磨得发红。
掰不动,他就改用脚后跟使劲去蹭那锁链与床柱的连接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蹭了几下,毫无作用,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猛地仰起脖子,朝着空旷的大殿外放声大喊,清越的嗓音带着点少年人的尖利,穿透力十足:“师尊……师尊救命,有人欺负我,快来人……”
这石破天惊的哭嚎刚起,殿门外就闪过一道青色人影。
凌玉显然是听到了动静,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推开门缝探头:“神君?公子他……”
话音未落,地上坐着的陌尘如同看到了救星,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冲过去,一把攥住凌玉的衣袖,急切地摇晃:“这位师兄,你来得正好,
快去,快去清元道宫找我师尊……
清元圣母,告诉她有个奇怪的大叔把我锁在这里了,快去……”
凌玉被他晃得眼晕,听着这荒谬绝伦的请求,整个人都僵住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君笙,带着求助和不知所措。
君笙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瞥了凌玉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凌玉脊背一寒,瞬间低下头,不敢再看陌尘那双写满期盼的清澈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是”,便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抽回袖子,转身退了出去,体贴地说是逃命般地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哎?师兄?师兄你别走。”陌尘拍打着门板,徒劳无功。
君笙无声地叹了口气,踱步过来,在陌尘面前蹲下。
他指尖泛起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芒,轻轻点在那玄铁锁扣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链应声而落。
束缚解除,陌尘立刻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原地蹦跶了两下,活动着脚踝,看也不看君笙,抬脚就往殿外溜:“谢了大叔,后会有期。”
“等等。”君笙长臂一伸,轻易地拦住了他。
掌心摊开,露出一颗流转着七彩霞光的丹药,正是那枚千颜丹。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陌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尘儿,刚刚喊我什么?”
陌尘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一脸无辜:“大叔,难道喊错了。” 他试图绕过那只拦路的手。
“错了。”君笙的手指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陌尘的唇:“叫夫君。”
陌尘像是没听清,侧了侧头,故意拉长了调子:“啊?什么?父——亲?”
君笙额角青筋似乎跳了一下,耐着性子纠正:“不是父亲,是夫君。”
“哦,夫君……大叔占我便宜,滚远点。”陌尘拖长了声音,眼神却飘向君笙身后敞开的殿门,显然心不在焉。
趁着君笙因他那声模糊的称呼而微怔的瞬间,他闪电般出手,两根手指夹起君笙掌心的千颜丹,看也不看就往空中一抛,随即仰头张嘴,精准地接住。
他一边嚼着那霞光流转的丹药,一边脚步不停地往殿外走,腮帮子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嘟囔:“唔…味道还行…谢过大叔的糖豆,告辞。”
那模样,活像偷吃了零嘴儿准备开溜的顽童。
“……”
君笙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第五日,朝阳殿外的庭院里。
凌玉抱着一叠文书,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就听见头顶传来“啪嗒”、“啪嗒”的轻响。
低头一看,几个红彤彤、却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果,正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汁水四溅。
他无奈地抬头。
只见旁边那棵枝叶繁茂的朱果树杈上,斜倚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陌尘正皱着眉头啃着手里另一个果子,啃一口,嫌弃地撇撇嘴,随手就把啃了一半的果子朝下扔:“呸,什么破地方,这果子一点灵气都没有,喂鸟都不够格。”
又一个果子精准地落在凌玉脚边,滚了几滚。
“公子……”凌玉刚开口。
树上的陌尘目光随意扫过宫墙外的甬道,眼神倏地一亮。
一位身着素雅月白宫装、气质清冷出尘的仙子,正袅袅娜娜地从长乐宫的方向路过。
“仙子姐姐。”陌尘眼睛放光,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就想瞬移过去,意念刚动,身体却毫无反应。
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这才惊觉,自己体内空空如也,一丝调动灵力的感觉都没有。
“啊——!”惊慌之下,他身体一歪,直接从离地数丈高的树杈上栽了下来。
“公子小心。”凌玉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扑过去当肉垫。
“砰!”一声闷响。
陌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凌玉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哎哟……”凌玉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陌尘倒是利索,手一撑地就麻溜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屑灰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没那么矫情。”
说完,看也不看还在地上眼冒金星的凌玉,拔腿就朝着那仙子消失的长乐宫方向追去。
“公子,公子等等。”凌玉捂着发疼的胸口,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声音都带着哭腔:
“您别跑那么快,当心摔着。
待会儿神君该找您了。”
陌尘猛地刹住脚步,扭过头,一脸惊奇:“神君?你说日日来找我聊天那个大叔?他是神君?”
凌玉:“是的,神君最在乎你的安危。”
他摸着下巴,眼神里充满了“原来如此”的恍然,随即又皱起眉,满是困惑:“不对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认识他……
大叔他认识我师尊清元圣母?”
凌玉被他这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张口结舌,冷汗都下来了:“这……属下……神君他……”
这叫他怎么答?
说您就是那位让神君又爱又恨、折腾得整个仙宫都不得安宁的仙尊?说您和神君早就……凌玉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算了算了。”陌尘看他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他眼珠一转,脸上又浮起那种促狭又兴奋的神情,凑近凌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哎,凌玉是吧?
刚刚我看见那位仙子姐姐进了边上的殿宇,走,跟我一起去。
去找她聊聊人生理想。” 他一副“哥带你开开眼界”的表情。
凌玉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像被雷劈中,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颤音:“什么?公子,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去。
那边寒霜仙子的居所。
您这样……神君会生气的。
会出大事。” 他死死抓住陌尘的袖子,试图把人往回拖。
“哎呀,怕什么,神君大叔脾气那么好,整天笑眯眯的,生气能气成什么样?”
凌玉跟在后面:“公子,我们赶紧回去,神君会惩罚我的。”
陌尘不以为意,反手拽住凌玉,力气大得出奇,拖着他脚步轻快地就往前面溜:
“我保护你,他要是惩罚你,我就揍他,再说了我就是过去找仙子聊聊天,认识认识新朋友,你是不是很怕大叔。
神君大叔孤家寡人一个,那么大年纪了,肯定喜欢年轻漂亮的仙子。
我们这是为他分忧解难。”
凌玉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眼前发黑,脚步虚浮,内心疯狂呐喊:疯了,公子要给神君找道侣。
这位失忆的祖宗比清醒时还能折腾。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当初仙尊疯起来是个什么光景了。
两人一个兴致勃勃,一个生无可恋,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跟到了寒云殿。
寒霜仙子的寝殿门窗紧闭,只隐约透出些水汽和暖香。
凌玉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死死扯着陌尘的袖子,声音都发飘了:“公子,祖宗。
求您了,回去吧,偷窥……这行为不对,有辱公子的身份。
何况那是寒霜仙子。
出了名的冷若冰霜,惹不得。”
陌尘哪里听得进去。
他好奇的蹑手蹑脚地溜到紧闭的木门前,扒着门缝往里瞧。
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得惊人,啧啧有声地小声点评:“寒霜仙子?嗯……这身段,绝了。
真正的清冷美人,仙气飘飘。”
他回头,对着一脸绝望的凌玉兴奋地招手,压着嗓子:“喂,凌玉。
别傻站着,快过来看,很精彩。”
凌玉面如死灰,内心哀嚎:完了,全完了。
就在凌玉天人交战,想着要不要直接打晕这位祖宗扛回去时,更让他崩溃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寝殿外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根柔韧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极其温柔地卷住陌尘的腰身,然后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起来,送到了寝殿那高高的琉璃瓦顶上。
陌尘站在屋顶,还新奇地跺了跺脚,对下面呆若木鸡的凌玉得意地招手:“哈哈,这树真懂事。
凌玉,快上来,上面视野好。”
凌玉眼前彻底一黑,认命地闭了闭眼。
下一瞬,他身影一晃,已经出现在陌尘身边,脸色比脚下的琉璃瓦还要白上三分。
陌尘正兴致勃勃地蹲着,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瓦。
温暖的湿气混合着幽香扑面而来。
他头也不抬,朝凌玉伸出手,理直气壮地命令道:“对了,凌玉,有没有留影珠?
快给我一个。”
凌玉还沉浸在“我居然跟着仙尊爬了寒霜仙子屋顶”的巨大冲击中,闻言下意识地问:“要……要留影珠干嘛?” 他心中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笨啊!”陌尘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手指兴奋地指着下面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压低的声音里满是“为神君分忧”的使命感:“你看。
神君大叔,孤零零一个神君,那么大年纪了,多可怜。
肯定喜欢年轻漂亮的仙子解闷儿。
我们用留影珠把寒霜仙子这‘清水出芙蓉’的美妙时刻记录下来,回头呈给大叔欣赏。
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就放我回去找师尊了,这叫投其所好,懂不懂?”
凌玉被这惊天地泣鬼神、堪称作死巅峰的计划彻底震傻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陌尘那张写满“我真是个小天才”的兴奋侧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吐槽:神君。
您还是直接把我处决了。
这差事真不是我干的。
就在凌玉被这旷古烁今的“奇思妙想”轰得外焦里嫩、魂飞天外之际。
“何方宵小,胆敢窥视。”
一声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怒意的清叱骤然从下方传来,如同万年寒冰炸裂。
话音未落,一道凝练至极的森白寒光,裹挟着刺骨的冰霜之气,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射向他们脚下的琉璃瓦顶。
“轰——咔嚓……”
精美的琉璃瓦应声而碎。
碎瓦断木如雨般坠落。
“啊——啊……”猝不及防的陌尘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重,惊叫一声,整个人直直地朝着下方氤氲着热气的巨大浴池跌落下去。
“公子。”凌玉肝胆俱裂,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片破碎的衣角。
“噗通……”
巨大的水花四溅。
温暖的池水瞬间将陌尘吞没。
他呛了一口水,狼狈地挣扎着从水面冒出头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抹开脸上的水珠。
浴池边,寒霜仙子早已在瓦碎瞬间便已裹上幽蓝罗裙,周身散发着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
她面罩寒霜,眼神锐利如冰锥,正要厉声斥责这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水中那张因浸湿而更显清绝、带着茫然水汽的脸庞时,所有的愤怒瞬间化为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顾……顾公子?”寒霜仙子失声惊呼,清冷的嗓音都变了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骇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神君……神君不是说已经将你秘密处决了吗?”
她死死盯着水中那张脸,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存在于世的鬼魅。
“咳咳……”陌尘又咳出几口水,闻言更是茫然,他抹了把脸,困惑地皱起眉,声音还带着落水的瓮气:“谁姓顾?你认错了。
我叫公仪尘,公仪尘。”
“公仪尘?”寒霜仙子眉头紧锁,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如同疾风般掠过。
凌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入殿中,根本顾不得向寒霜仙子解释,一把抓住陌尘湿漉漉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嘶哑变调:“公子,得罪了。”
话音未落,两人身影瞬间模糊,原地只留下圈圈空间涟漪,和一句仓皇消散在温暖水汽中的告罪:“仙子恕罪。”
殿内,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瓦,蒸腾的水汽,以及僵立在池边、脸色变幻不定、满眼都是惊涛骇浪的寒霜仙子。
朝阳殿内,光影安静。
空间一阵波动,凌玉拽着浑身湿透、还在往下滴水的陌尘踉跄现身。
“哎哟!”陌尘被这粗暴的瞬移甩得差点又摔倒,不满地嘟囔:“凌玉你干嘛。
跑那么快,我还没问清楚呢。
她说的‘处决’是什么?顾公子又是谁?听着怪吓人的……”
他甩开凌玉的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脸的好奇和探究。
“公子……”凌玉猛地转过身,脸色煞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后怕和极度的紧张而尖利得破了音:“您能不能……能不能别再问了。
也别再乱跑了,属下求您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语无伦次:“处决?什么处决,没有处决。
寒霜仙子她……她认错人了。
对,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您就是公仪尘,不是什么顾公子。”
他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试图用最坚定的语气说服陌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您就安安心心待在朝阳殿。
想吃果子属下给您去找最甜的。
想喝酒属下给您挖。
想看……看什么属下想办法给您弄留影珠来。
只求您……求您别再去找什么仙子。
别再提什么顾公子。
也别再想着去刺激神君。
他老人家……呸呸呸,神君不老的,都被公子给带偏了。”
凌玉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力:“……他生起气来,真的很可怕。”
陌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滑落。
他看着凌玉那张写满“天塌了”的脸,眨了眨眼,似乎被他的恐慌感染了,小声咕哝了一句:“……有那么严重吗?
大叔看着……脾气还行?”
“行?”凌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控诉:“公子,您根本不知道。
您现在……您就是这天上地下最大的麻烦,没有之一。
而神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和发自肺腑的绝望:“他就是那个唯一敢收留您这麻烦的倒霉蛋。”
陌尘:“凌玉,我是不是受过重伤?”
殿内只有陌尘身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光洁地砖上发出的、规律而清晰的“嘀嗒”声。
凌玉:“是,公子别想那么多,只要乖乖待在这里,那些想伤害你的仙家是不会得逞的,神君会保护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