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酒坛子歪歪斜斜滚了一地,浓烈的酒气在议事大殿里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原本的熏香。
陌尘扶着月尘走进殿内,看着刚刚这两个刚才还在席间针尖对麦芒、筷子几乎要为陌尘碗里那块挑好刺的鱼肉打起来的家伙,此刻像两摊烂泥,一个趴在冰凉的地面上。
月尘则歪歪扭扭的倒在另一个歪在矮几旁,鼾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嘟囔。
陌尘独自坐在矮几边,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的边缘。
他脸上只浮着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红晕,眼神清亮如常,与周围弥漫的浓重酒气和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格格不入。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君笙,又瞥了眼趴着的月尘,无奈地摇了摇头。
指尖微动,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掠过君笙的手腕,目标是他指间那枚古朴的空间戒,但那股波动刚一触及戒指表面,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无声地消融殆尽,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他放下酒盏,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梦。
起身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酒坛和两个醉酒的他们,袍角拂过地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狼藉的喧嚣,走向寝殿深处那一片静谧的黑暗。
子时刚过不久,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门被轻轻推开,月尘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闪了进来。
他动作轻捷,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径直走到榻边,挨着陌尘躺下。
“小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种近乎撒娇的依赖,往陌尘那边又蹭了蹭:“找到回家的方法了吗?”
黑暗中,陌尘睁开眼,没有推开他,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少主手上那枚空间戒,或许能送我们回去。”
“那还等什么?”月尘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一点,带着急切:“赶紧叫他帮忙。”
“不行。”陌尘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若我们身份暴露,恐怕会牵连那边的天界。”
空气凝滞了片刻。
月尘忽然翻了个身,黑暗中,他冰蓝色的狐狸眼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直直盯着陌尘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蛊惑:“小陌…君笙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要不…你主动点?拿下他的心,哄他教你空间术法,咱们再找机会把戒指顺走,自己开溜,神不知鬼不觉。”
陌尘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声音冷硬起来:“如此行事,非君子所为。我做不到。”
“小陌~”月尘的声音陡然带上了浓重的鼻音,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努力睁大,泛起一层水光,委屈又执拗:“我差点就死在外面了你知道吗?
寂暝那会儿是真想杀我,我不想死,我一点也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
你主动一下怎么了?只要能回去,回去了我什么都补偿你,真的。”
他急切地抓住陌尘的一片衣袖,用力攥紧。
陌尘沉默了很久,久到月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黑暗中,才响起他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原来…阿玄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一直以为…”
“你以为什么?”月尘猛地打断他,声音里那点撒娇的委屈瞬间被尖锐的失望取代,甚至带上了一点受伤的愤怒:“我一直都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小陌你…真没良心,你居然把我当兄弟?你瞎了吗?”
这指控像根刺。
陌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别生气,若能回去,我…我尽量…只是这种事,我实在不知如何主动,本就不喜。”
“你看你又装糊涂,算了我教你。”月尘立刻接口,语气又热切起来,仿佛刚才的失望和愤怒从未存在。
“只要哄得他传你空间术法,拿到戒指,咱们一走,天大地大,他上哪儿找去?小陌你不用怕,我永远护着你,真的。”
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陌尘的耳朵,气息温热:“你就这样…先这样…然后…”
寝殿里只剩下月尘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指导”声,带着酒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
陌尘闭着眼,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一片冰凉。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寝殿光滑的地面上投下朦胧的格子光影。
陌尘在一种被注视的强烈感觉中醒来。
一睁眼,正对上君笙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带着宿醉后的微红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他,眉头紧锁,薄唇也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
陌尘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扫空空如也。
“月尘呢?”
“少主找我有事?”他撑着手臂坐起,锦被滑落些许,露出白色的中衣:“月尘他……”
“那只骚狐狸?”君笙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还有一丝刻意压下的火气,听起来干巴巴的:“天没亮就溜了,说是什么…突然发现寂暝公主才是他的心头好,急着找她吃早膳去了。”
心头好?陌尘动作一顿。
昨晚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自己、要补偿自己,甚至手把手教自己如何“主动”去骗君笙的人,一觉醒来,目标就换成了寂暝?
为了回去,他竟连这种谎都信手拈来?一丝荒谬的凉意从心底升起。
月尘啊月尘,你糊涂。
就算你不说那些话,难道我公仪尘会丢下你不管?
“你在想什么?”君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探究。
他已经坐直了身体,目光依旧锁在陌尘脸上,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出点什么。
“没什么。”陌尘垂下眼睫,也坐直了身体,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
他想起月尘的“教导”,尽量依着他,主动夸奖他,承认他。
“没什么?”君笙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
他盯着陌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那你倒是说说看,在月尘面前说我技术差?动作粗鲁?是什么意思,嗯?”
最后那个尾音微微上扬,像把小钩子。
陌尘一愣,困惑地抬眼看他。
技术?粗鲁?他指的是什么?
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画面,最终定格在寒毒发作最厉害的那几次,君笙笨拙却异常专注地替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的情景。
那双手确实不算灵巧,偶尔会弄痛他,但那份小心翼翼的认真,和包扎时尽量放轻的动作,怎么也谈不上“差”和“粗鲁”吧?
“没有的事。”陌尘下意识地开口,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替对方辩解的认真。
他微微偏头,避开了君笙过于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曾经被包扎过的手腕位置:“你…包扎的时候,很仔细,也很…温柔。”
他努力回忆着月尘教的“夸奖”,尽管觉得这夸奖来得莫名其妙。
“温…柔?”君笙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被这两个字噎住了,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吸了口气,脸上那点刚睡醒的慵懒和残留的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混合着羞恼和难以置信的火气。
他倾身逼近,距离近得陌尘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暗流和耳根迅速蔓延开的薄红。
“陌尘~”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灼热的呼吸拂过陌尘的脸颊:“我说的‘技术’,指的不是包扎。”
寝殿里骤然安静下来,连窗外细微的虫鸣都清晰可闻。
陌尘的身体彻底僵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错愕”的情绪,瞳孔微微放大。
不是包扎?那是什么?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瞬间贯穿所有线索的答案,带着滚烫的温度,猛地撞进他的脑海,那个混乱黑夜里的,那个带着试探和莫名怒意的吻。
他猛地抬眼,直直撞进君笙那双燃烧着羞恼和某种强烈执念的眼睛里。
对方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向后缩去。
“我指的是~”君笙盯着他骤然失色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凶狠的坦白,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空气里:“吻技。”
“……”
死寂。
绝对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陌尘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厉害,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月尘临时灌输的“技巧”和“主动”在这一刻灰飞烟灭,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一片空白。
“少主说什么呢,大白天的说这种话,我看少主还没睡醒。”
他只能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君笙看着他这副完全懵住、连耳尖都红透的样子,心里那股被质疑的羞恼和火气,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带着侵略性的情绪覆盖了。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身体再次前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将陌尘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狩猎般的危险磁性,目光紧紧锁住陌尘微微开合的唇:“陌尘公子,是很有必要…亲身体验一下,重新评价了?”
他靠得太近,最后几个字的气息几乎拂过陌尘的唇瓣。
“不可,这样有损少主清誉。”
陌尘猛地屏住了呼吸,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就在他以为那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即将落下,甚至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时,君笙却忽然拉开了距离。
他坐直身体,脸上那种危险又暧昧的神情收敛了些,但眼底的暗流依旧汹涌。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刚才的逼近只是一场幻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点掌控欲的腔调:“好了,说正事,瞧你紧张的样子。你好像对我的空间术法…特别感兴趣?”
话题的陡转让陌尘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心跳依旧快得不像话。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月尘的“教导”和回家的唯一希望。
他抬起眼,努力让眼神显得平静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求知欲,迎上君笙审视的目光:“高深莫测的术法,天生吸引人。
学无止境,不是吗?”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君笙挑了挑眉,似乎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间那枚古朴的空间戒,戒指表面流转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光。
“哦?兴趣不小。”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带着审视,在陌尘故作镇定的脸上逡巡:
“陌尘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只要你应我一件事,我就破例,教你修炼这空间术法。”
机会。
陌尘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么容易?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一丝疑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微微颔首:“好。不过~”
他话锋一转,冰灰色的眼眸直视君笙,带着谈判的锐利:“我也要加一个条件。”
“条件?”君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终于亮出爪子的小兽。
“解了我的封印。”陌尘的声音斩钉截铁。
君笙脸上的玩味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光。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解了封印,好让你带着那只狐狸远走高飞?
陌尘,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好糊弄?”
他冷笑一声:“三成。最多恢复你三成修为。再多?呵,万一哪天我找不到人了,岂不是亏大了?”
三成…陌尘暗自咬牙。
三成修为,聊胜于无,但也总比现在这废人般的状态强。
有了这点修为,至少能施展些基础术法,自保和…寻找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甘和权衡利弊后的决断,迎上君笙锐利的目光:“成交,三成就三成。”
“爽快。”君笙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掌控一切的笑容。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团柔和却蕴含强大力量的金色光芒,凌空朝着陌尘的眉心一点。
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如同干涸的河床迎来了久违的甘霖。
那束缚着他、将他与天地灵力隔绝的沉重枷锁“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虽然只有三成,但那久违的力量感在体内流转的瞬间,陌尘几乎要舒服地喟叹出声。
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灵力在指间悄然凝聚、流转。
“好了。”君笙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玩味:“陌尘公子,你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连我要你应承的是什么事都还没问,就忙着感受灵力了?”
陌尘心头一凛,强行压下因力量回归而带来的短暂欣喜,抬眼看他,声音努力保持平静:“少主请说。”
君笙的目光变得幽深,带着某种黏稠的、不容错辨的占有欲,缓缓扫过陌尘的脸庞、颈项,最终落回他的眼睛。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陌尘的心上:
“很简单。
从今晚起,每日与我同榻而眠。”
他顿了顿,欣赏着陌尘瞬间僵硬的表情,慢悠悠地补充道:“还有,每日对我,寸、步、不、离。”
寝殿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陌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同榻而眠?寸步不离?这条件……比他预想的任何“主动”都要露骨和难堪。
月尘那家伙教的“主动”里可没包括这个,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后退,但君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危险的警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君笙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却又像冰冷的枷锁:“陌尘公子,说话要算数。你既应了,便无反悔余地。
你不是想学空间术法么?”
他抬起手,那枚空间戒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此乃我家族传承之术,向来秘不外传。
我为你破例,你自然…得是我的人。”
是我的人……这几个字像重锤敲在陌尘心上。
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维持着神智的清明。
回家,带月尘回家,找到克制寒毒、恢复容貌的方法。
只要熬过去……只要熬到白川炼出丹药,只要自己学会空间术法……时间一长,天各一方,他君笙又能如何?他根本找不到他们那个仙界。
只要自己咬死身份,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陌尘”究竟去了哪里。
巨大的决心压下了翻涌的羞耻和抗拒。
陌尘缓缓抬起眼,冰灰色的眼眸深处像是覆上了一层薄冰,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冻结在下面。
他迎上君笙志得意满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依你。”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成交。”
君笙眼中的得意瞬间放大,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朗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猎物终于入网的畅快。
他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榻上的陌尘。
他低头俯视着陌尘平静无波的脸,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稀松平常的事:
“那,择日不如撞日。”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弧度,眼神灼热地锁住陌尘,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种即将品尝美味的愉悦:“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有多‘厉害’?”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陌尘的反应,带着一身轻松和得意,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晨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背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胜利的鼓点上。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微光。
寝殿内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陌尘独自一人僵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那句“见识见识我到底有多厉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余温。
君笙那志在必得的眼神,那带着侵略和愉悦的语调……陌尘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空间术法。
对,他一定指的是空间术法的修炼。
月尘的“教导”浮现在脑海要主动,要迎合,要……陌尘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挥之不去的、君笙最后眼神带来的强烈不安。
他慢慢躺下,拉过锦被盖住身体,侧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
指尖在锦被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丝微弱的三成灵力在指间流转,带来一点点虚幻的掌控感。
为了回家。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像念着抵御寒冷的咒语。
冰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睁开,望着墙壁上模糊的光影,一片沉寂。
离去的君笙嘴角上扬:“顾陌尘在情感方面还真是心思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