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照亮了撷芳园,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阴霾,却驱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与肃杀。仁宗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庭院,每一具尸体,每一处血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昏迷不醒的没藏呼月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怀吉。”
“奴婢在。”
“将她带下去,严加看管,着太医救治,务必保住性命。朕,要亲自问话。”仁宗的语气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冷意,让周围空气都仿佛凝结了几分。西夏翊卫司将军潜入宫禁,参与谋逆,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两国邦交,乃至边境战和。
“遵旨。”怀吉躬身,一挥手,两名高手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没藏呼月抬了下去。
仁宗又看向瘫软在地、目光空洞的赵宗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宗朴,你太让朕失望了。”
赵宗朴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看向这位高高在上的官家,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押入宗正寺,圈禁高墙。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涉案人等,交由有司严审,不得姑息。”仁宗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怒气,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断。皇家丑闻,终究还是要以皇家的方式处理。圈禁,或许已是看在同宗血脉份上,最“体面”的结局。
侍卫上前,将赵宗朴架起。他没有挣扎,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被拖出了撷芳园。
仁宗的目光,这才落在赵宗实身上。看着这位险些丧命于手足相残的养子,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面容,仁宗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悯,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衡量。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赵宗实的肩膀。
“宗实,受惊了。先回殿歇息,太医即刻便到。”
“谢陛下关怀。”赵宗实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干涩。他看了一眼崔?,欲言又止,最终在太监的搀扶下,默默退出了这片给他留下惨痛记忆的庭院。
处理完最棘手的两人,仁宗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崔?,以及他身后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叶英台、孟川等人。
“崔卿,”仁宗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金明池之变,宫中惊险,多赖卿与诸位将士忠勇,方得平息。卿临危受命,调度有方,勘破奸谋,护卫宫禁,厥功至伟。朕,心甚慰。”
“臣不敢居功。”崔?深深躬身,肩头的伤处因动作牵扯,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神色不变,“此乃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百官同心之果。臣,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仁宗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崔?肩头破损的衣袍和隐隐透出的血迹上,“你的本分,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朕的期许。”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朗声道:“左军巡院指挥使孟川,忠勇可嘉,擢升为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皇城司诸将士,奋勇杀敌,护卫有功,皆按功叙赏。叶英台……”
他的目光落在以刀拄地、强撑站立的叶英台身上,这位今日搏杀最烈、伤势也最重的女指挥使,此刻面色如纸,却依旧挺直脊梁。“叶卿伤势如何?”
叶英台抱拳,声音因失血和气力不继而有些低哑:“回陛下,皮肉之伤,无碍。”
“传朕口谕,着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为叶卿及所有负伤将士诊治,用最好的药。”仁宗吩咐完,继续道,“叶英台侦破西夏谍网,力战贼酋,功勋卓着,晋为皇城司副都指挥使,仍领原职。”
副都指挥使!皇城司仅次于都指挥使的二号实权人物!此擢升不可谓不重。众人皆露讶色,但想到叶英台今日之功与往日之能,又觉理所当然。
“臣,谢陛下隆恩。”叶英台单膝跪地,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仁宗点点头,最后看向崔?,沉吟片刻,方道:“崔?,洞悉奸谋,护卫社稷,忠勤体国,才堪大用。着加封为龙图阁直学士,赐紫金鱼袋,赏银千两,绢五百匹。权知开封府一职,暂行如故。”
龙图阁直学士!这不仅是清贵的加衔,更是一种极高的荣誉和身份象征,意味着正式进入帝国核心的文臣梯队。紫金鱼袋更是三品以上高官显贵的佩饰。赏赐虽厚,但这加衔所代表的认可与期许,远超金银。
“臣,叩谢陛下天恩!”崔?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礼参拜。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赏功,更是一种姿态,是皇帝在历经险境后,对“忠臣”的明确褒奖与倚重信号。
“平身。”仁宗虚扶一下,看着崔?起身,又道:“金明池遭此劫难,上巳庆典取消。善后事宜,一应交由开封府与工部、将作监协同处置。务必查清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官职大小,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
“都散了吧。崔卿,叶卿,你们有伤在身,也早些回去歇息,太医随后会至府上看视。”仁宗挥了挥手,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这一夜的惊心动魄,纵是帝王,也感心力交瘁。
“臣等告退。”
众人行礼,缓缓退出撷芳园。晨光愈发明亮,照耀着宫阙万千,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但空气中残留的气味,每个人身上的伤痕与疲惫,都昭示着那场真实的凶险。
崔?没有立刻回府。他先去了皇城司的值房,那里已被临时改为救治伤员的场所。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太医和医官穿梭忙碌,呻吟声不时响起。
叶英台靠坐在墙角一张胡床上,左肩和胸前的伤口已被初步清洗包扎,但纱布下仍不断有血渗出。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唯有紧抿的唇角,还带着惯有的冷硬。
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低声道:“伤势如何?”
叶英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肩头破损处掠过,声音依旧平淡:“死不了。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递过去,“这是靑蚨姑娘赠我的‘金疮药’,对内腑伤势、失血过多有奇效。你服一粒。”
叶英台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拿着。”崔?将玉瓶塞进她未受伤的右手中,“今日若无你,我与殿下,恐怕都已凶多吉少。”
叶英台握紧了微凉的玉瓶,指尖触及他方才因紧张而汗湿的掌心,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分内之事。”顿了顿,又补充,“你也很险。”她指的是崔?在院中遇袭,以剑鞘格挡、铜钱阻敌的那一幕。那一刻,她身在屋顶,心却几乎跳出胸腔。
崔?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淡淡释然,也有对她关心的些许暖意。“总归是过去了。”他站起身,“你好生休养,皇城司这边,暂由他人打理。陛下擢升你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日后担子更重,需得尽快养好身子。”
叶英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崔?知道她性子清冷,不喜多言,便不再打扰,转身离开。走出值房,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肩头的伤口传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
他没有坐轿,也没让甲士跟随,只带着周同,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街市已渐渐恢复往日的喧嚣,叫卖声、车马声、交谈声,汇成一片太平景象。仿佛那场波及宫禁、震动朝野的阴谋,只是汴京城一个不起眼的涟漪,很快便消散在寻常烟火气中。
但崔?知道,事情远未结束。
赵宗朴虽败,其党羽未尽,张尧佐余孽、千金窟旧部、胡记铺子、西夏谍网……这些散落的线索,需要一一清理。内侍省、将作监内部,还有多少隐藏的钉子?朝中是否还有人与赵宗朴暗通款曲?没藏呼月醒来,又能吐出多少秘密?西夏方面,对此又会作何反应?
还有赵宗实经此一事,这位原本默默无闻的宗室,已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仁宗今日的态度,虽未明言,但回护之意明显。立储之声,恐怕不久便会再起。而朝中各方势力,又将会如何博弈?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刚刚解开一个致命的死结,更多的线头又露了出来。
走到开封府门前,崔?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阳光将匾额上的金字映得熠熠生辉。
“周同。”
“末将在。”
“传我命令,开封府所有衙役、书吏,取消休沐,全员在岗。左军巡院、右军巡院,加强汴京城内外巡逻,尤其是各城门、码头、驿馆、胡商聚集区,严查可疑人物。发海捕文书,通缉赵四、胡记铺子独眼掌柜、以及所有在逃的涉案人犯。另外,以我的名义,行文三司、刑部、大理寺,提请联合会审赵宗朴、没藏呼月一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是,大人。”周同应下,又关切道,“您的伤……”
“无妨。先去办事。”崔?摆摆手,迈步走进府门。
府内,沈文漪已得了消息,正焦急地等在二门。见他归来,肩上带伤,衣衫染血,眼圈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泪,快步迎上。
“官人!你……”她声音哽咽,上下打量。
“没事,一点小伤。”崔?握住她微凉的手,温言安慰,“让你担心了。”
如意、碧荷、小吉祥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小吉祥看到崔?肩头的血迹,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吉祥不哭,先生没事。”崔?揉了揉她的发顶,对沈文漪道,“安排一下,我要沐浴更衣。另外,让人去请个信得过的外伤大夫来,不必惊动太医署了。”
“已经让碧荷去请了,是常给府里看诊的刘大夫,马上就到。”沈文漪已迅速镇定下来,恢复了主母的干练,一边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干净衣物,一边亲自搀扶着崔?往后院走。
回到房中,褪下染血的公服,肩头那道被刀气划开的伤口露了出来,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骇人。沈文漪亲手为他清洗、上药,动作轻柔,指尖却微微发抖。崔?忍着痛,温声与她说着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兄嫂那边,可有消息?”
“晨间卢护卫遣人快马送回信,说已平安过了南阳,一切顺利,让官人勿念。”沈文漪仔细地缠着纱布。
“那就好。”崔?略感心安。这场风波,幸未波及远在襄阳的亲人。
沐浴更衣,重新束发,换上常服。镜中人虽面色略显苍白,眼中带着血丝,但气度沉凝,目光清澈,肩头缠着的白纱,反倒更添了几分历经风浪后的坚毅。
刘大夫来看过,确认只是皮肉伤,开了方子,嘱咐静养。崔?谢过,让如意抓药煎煮。
他并没有休息。而是来到了书房。
案头,堆满了连夜送来的各种文书、简报。有金明池现场的初步勘查结果,有通济闸的损失统计,有宫中伤亡名单,有被捕人员的初步口供,还有各地报来的、关于可疑人物动向的零星消息。
他一份份仔细翻阅,不时提笔批注,或写下几条指令。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
黄昏时分,周同回来了,带回更多消息。
“公子,将作监那边,文监丞已初步排查完毕,除了郭顺、赵四,还有三名匠人有重大嫌疑,已被皇城司控制。内侍省那边,蓝安昨夜试图在御药房自缢,被救下,现已收监。小豆子失踪了,尚未找到。胡记铺子已被查封,独眼掌柜和灰衣伙计在逃,皇城司正在全城搜捕。西夏使团正使野利荣旺,今日午后递了国书,对副使没藏呼月之事表示‘震惊’与‘不知情’,并要求探视,已被陛下驳回。”
崔?听着,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小豆子失踪是灭口,还是潜逃?西夏使团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推诿不知情是常态,但要求探视被拒,态度值得玩味。
“陶承良陶大人呢?”崔?忽然想起这位关键人物。
“陶大人……”周同脸上露出古怪之色,“陶大人昨夜在将作监物料库查账,发现那批‘凝沙胶’的异常出库记录后,并未声张,而是而是带着几个心腹,乔装改扮,顺着线索,摸到了城南一处废弃的砖窑,正好撞见几个疑似胡记铺子的人在那里处理一批‘货物’——正是从金明池暗涵转移出来的那批东西!陶大人当机立断,一边让人回报,一边带着人用随身带的火油和爆竹,把那砖窑点着,制造混乱,惊动了巡铺兵丁,这才将那几个贼人堵在了窑里,一网打尽!现下人赃并获,陶大人正押着人和东西,在回开封府的路上!”
崔?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摇头。这个陶子安!平日里看着圆滑甚至有些胆小,关键时刻竟有如此急智和胆色!用爆竹火油制造混乱,引来官兵,这法子还真是符合他一贯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难怪赵宗朴那边“货物已转移”却来不及彻底销毁,原来是半路被陶承良截了胡!
“好!陶子安立下大功!那些‘货物’是什么?”崔?精神一振。
“据陶大人初步查看,是几箱军械,有弩机零件、铠甲片,还有……还有少量制作精良的雷火弹!上面有西夏匠作监的标记!”
果然!转移军械,甚至是违禁的火器!这才是他们利用金明池暗涵的真正目的之一!走私军械入京,所图非小!没藏呼月亲自坐镇,恐怕不止是为了策划破坏,更是为了确保这批“货”安全转移!
线索,越来越清晰了。
“告诉陶大人,将人和赃物直接移交殿前司,与叶……叶副都指挥使交接。他本人功劳,我自会向陛下禀明。”崔?吩咐道。
“是。”
周同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
崔?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梨树。花瓣早已落尽,枝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一场风暴似乎过去了。阴谋被挫败,主犯落网,隐患渐除。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赵宗朴的疯狂,没藏呼月的执着,西夏的渗透,朝中的暗流,乃至那看似平静的宫闱之下,可能隐藏的更多秘密,这一切,都像这暮色一样,悄然弥漫,无声无息。
他想起仁宗今日在撷芳园的目光,想起赵宗实平静面容下的深重疲惫,想起叶英台染血的玄衣与紧闭的眼眸,想起陶承良那出人意料的“火攻”……
路,还很长。
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为开封府尹、身为臣子的责任。
他缓缓握紧了拳,又慢慢松开。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多少暗礁,他既已执此“龙泉”,立于这“明镜”之下,便当一往无前,廓清寰宇,守护这片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繁华与安宁。
夜色,终于彻底降临。汴京城华灯初上,星河渐起。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