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露水尚未完全散去,凝结在院角老梅新抽的嫩芽上,如同离人的泪珠。空气里弥漫着素心兰的幽香,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离别气息。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颜清秋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虽已不再渗血,但行走间仍显几分虚弱与踉跄。她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此刻却红肿如桃,盛满了化不开的哀伤与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那是她仅有的、属于“颜清秋”的几件旧物。
崔?早已立在院中石桌旁,一身靛蓝锦袍,身姿挺拔依旧,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霜。他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颜清秋身上,那眼神……空洞、疏离,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润与关切。他手中,托着一个沉甸甸的青布钱袋。
如意和砚童默默站在廊下,眼中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吉祥则紧紧抱着姐姐如意的腿,小脸上满是困惑与不安,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颜清秋,又看看崔?。
颜清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崔?面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痛彻心扉。她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滚落,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碎裂开来。
“崔……相公……”她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愧疚,盈盈下拜,“清秋……谢相公……救命之恩……收留之恩……此恩……此情……清秋……永世不忘……”她顿了顿,泪水更加汹涌,“也……永世……难报……今日……就此……别过……”
崔?沉默着。晨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并未看颜清秋的眼睛,只是将手中的青布钱袋递了过去,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此乃五十两纹银,权作盘缠。你……好自为之。”
那冰冷的语气,那疏离的姿态,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颜清秋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指尖触碰到崔?微凉的指尖,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钱袋入手,却重逾千斤!这……哪里是盘缠?分明是……斩断情丝的利刃!是……诀别的信物!
“谢……相公……”颜清秋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哭声溢出喉咙,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模糊了视线。她再次深深一拜,随即猛地转身,踉跄着向院门走去!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张让她魂牵梦萦、此刻却冰冷如霜的脸!她怕……多看一眼,便会彻底崩溃!
“颜姐姐!不要走!”吉祥再也忍不住,挣脱姐姐的手,哭着扑了上来,一把抱住颜清秋的腿,“颜姐姐!你不要走!吉祥舍不得你!呜呜呜…”
颜清秋浑身剧颤!心如刀绞!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吉祥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将脸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失声痛哭!这小小的怀抱,这纯真的依恋,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坚强!她多想……留下来!多想……永远留在这个给予她短暂温暖与安宁的小院!可是……她不能!她……不配!
“吉祥……乖……”颜清秋声音破碎,泣不成声,“姐姐……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听相公的话……听如意姐姐的话……好好长大……”
“不要!不要!呜呜呜……颜姐姐不要走……”吉祥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死死抓着颜清秋的衣襟不放。
如意红着眼眶上前,强忍着泪水,轻轻掰开吉祥的手,将她抱入怀中:“吉祥乖……让……让颜姐姐走吧……”
颜清秋最后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吉祥,又深深望了一眼廊下沉默的如意和砚童,目光最终……落在崔?那依旧挺直、却显得无比孤寂的背影上。他……始终……没有回头。
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院门!门外,是初升的朝阳,是喧嚣的汴京,是……未知的、充满荆棘与绝望的前路!她踉跄着,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晨光之中!只留下……小院内,吉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崔?依旧背对着院门,身形纹丝不动。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挣扎。他望着院角那株在晨风中摇曳的老梅,目光空洞而悠远。那决绝离去的背影,那绝望的泪水,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痛!锥心刺骨的痛!背叛的愤怒,被欺骗的屈辱,家国大义的沉重,以及……那无法言喻的、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不舍与痛楚!五味杂陈,翻涌不息!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酸涩与窒息感。终究……是陌路。终究……是诀别。
院门尚未合拢,一个熟悉的大嗓门便由远及近:
“皓月兄!皓月兄!开门!我陶子安来也!”
话音未落,陶承良一身宝蓝色团花锦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嬉笑。然而,当他看清院内景象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吉祥还在如意怀里抽噎,小脸上满是泪痕。如意和砚童眼圈微红,神色黯然。崔?背对着他,身影孤寂,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与压抑。
陶承良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暖阁方向,又看了看众人神色,心中顿时了然。他挠了挠头,收起嬉皮笑脸,凑到崔?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与调侃:
“皓月兄……那个……颜大家……走了?”
崔?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啧啧啧……”陶承良咂了咂嘴,摇头晃脑,故作深沉地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皓月兄……不是我说你!长得太俊朗,才情太高绝,也不是什么好事!瞧瞧!这风流债……都追到家里来了!啧啧啧……真是……桃花劫啊桃花劫!”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崔?的脸色,试图用这种市井俚语冲淡院中的愁云惨雾。
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冰刀,让陶承良瞬间打了个寒颤。他不再理会陶承良的聒噪,径直转身,走向书房。
“哎!皓月兄!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陶承良连忙跟上。
崔?“砰”地一声关上书房门,将陶承良和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陶承良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身看向如意,讪讪一笑:“如意姑娘……那个……给杯茶喝呗?一大早赶过来,嗓子都冒烟了!”
如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福了一礼:“陶公子稍等。”转身去准备茶水。
陶承良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又看看依旧抽噎的吉祥,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嘀咕:“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关门闭户啊……”
与护龙坊小院的愁云惨雾不同,皇城司探事司衙署内,气氛肃杀而凝重。新任探事司指挥使、提点皇城司公事叶英台,一身崭新的玄青色麒麟补子指挥使官袍,端坐于签押房主位。她面前案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枚沉甸甸、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铜符!符身刻着繁复的云纹与“皇城司公事”五个篆字!这是官家钦赐,象征着调动汴京部分兵马的至高权柄!
叶英台指尖拂过铜符冰冷的纹路,眼中寒光闪烁。权力越大,责任越重!她深知,官家将此符赐予她,既是信任,更是鞭策!是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挖出西夏细作,斩断其爪牙!更要……揪出那隐藏在幕后的、通敌叛国的巨蠹——夏竦!
“来人!”叶英台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数名心腹校尉肃立阶下。
“传令!”叶英台声音斩钉截铁,“一、加派三倍人手!以‘铜符’为凭,协同开封府衙役、各厢巡铺兵丁、水门司、城门司!全城戒严!严查所有城门、水门、码头、车马行!凡形迹可疑者,尤其身负刀剑外伤、携带西北口音或物品者,一律严加盘查!可疑者……即刻扣押!”
“二、扩大搜查范围!城郊所有废弃庄园、庙宇、窑洞、山林!尤其……是通往南方的官道、水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没藏呼月与冷无锋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增派暗桩!严密监视所有与夏竦府邸往来密切的官员、商贾、江湖人士!尤其……是枢密院、户部、兵部、盐铁司等要害部门!记录其行踪、接触人员!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四、继续审讯西夏俘虏!换一批人!用‘分开关押、逐个击破’之法!告诉他们!招供者……可免一死!顽抗者……凌迟处死!夷三族!”
“五、彻查琼玉阁所有人员!龟奴、婢女、乐师、厨娘……一个不漏!凡有可疑背景、近期行踪诡秘者……全部带回审问!”
“六、调阅近三月所有入京人员文牒!尤其是……来自西北、江淮、以及……江宁府(今江苏南京)方向者!重点排查!”
“遵命!”校尉们齐声应诺,声震屋宇!他们感受到叶指挥使身上那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利杀气!整个皇城司,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一道道命令如同无形的巨网,在叶英台冷酷而精准的指挥下,迅速撒向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玄青色的身影遍布大街小巷,盘查、搜捕、审讯……汴京城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然而,叶英台的雷霆行动,很快便遭遇了强大的阻力!这股阻力,并非来自西夏细作,而是……来自朝堂之上,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权力中心!
枢密使夏竦府邸,书房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张阴沉得如同千年寒潭的脸庞。
“相爷!叶英台……拿着那‘铜符’,简直是无法无天!”一名心腹幕僚愤愤不平地禀报,“她调动巡铺兵丁、城门司人马,四处设卡盘查!闹得汴京城鸡飞狗跳!连……连我们府上几个外出采办的管事,都被盘问了半天!简直是……目中无人!”
“哼!”夏竦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提点皇城司公事?掌铜符?官家……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叶冷玉……这条疯狗!仗着官家撑腰,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她……这是在逼老夫!”
“相爷!不能让她再这么查下去了!”另一名幕僚急切道,“万一……真让她查到……”
“慌什么!”夏竦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她查她的!我们……做我们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如同潜伏的毒蛇:
“一、传话给御史台王拱辰(字君贶)、知谏院钱明逸(字子飞)!让他们……立刻上疏!弹劾叶英台!罪名……滥用职权!扰乱京畿!私设公堂!刑讯逼供!草菅人命!措辞……要激烈!声势……要浩大!务必……让官家感受到压力!”
“二、通知枢密院、户部、兵部!凡涉及皇城司调兵、调粮、调拨物资之公文……一律……‘按章办事’!该核查的核查!该会签的会签!该驳回的驳回!总之……一个字——拖!拖到她……焦头烂额!寸步难行!”
“三、放出风声!就说……叶英台查案是假,排除异己是真!她……是范仲淹、欧阳修一党的鹰犬!此番行动,意在借西夏细作之名,清洗朝堂,打击忠良!尤其是……针对老夫!”
“四、让‘暗香阁’、‘醉月楼’那边……最近收敛点!把尾巴……都给我藏好了!若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五、告诉江宁府那边……‘客人’到了!好生‘招待’!务必……让她……销声匿迹!”
“是!相爷!”幕僚们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夏竦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叶冷玉?想跟老夫斗?你还嫩了点!官家给你铜符又如何?这汴京城的水……深着呢!老夫倒要看看……是你这条疯狗咬得狠!还是老夫……拔牙拔得快!
叶英台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与掣肘!
御史台、谏院的弹劾奏疏如同雪片般飞上御案!言辞激烈,指控她“滥用酷刑”、“草菅人命”、“扰乱民生”、“排除异己”!枢密院、户部、兵部更是处处刁难!调兵文书被反复核查,粮草补给被无故拖延,所需物资被百般推诿!更有甚者,城中流言四起,污蔑她“公报私仇”、“构陷忠良”、“是范党爪牙”!
“指挥!户部那边……又驳回了我们的粮草调拨申请!说……手续不全,需重新会签!”一名负责后勤的校尉一脸愤懑地禀报。
“指挥!枢密院军械司……扣下了我们申请的三百张强弩!说……要等枢密副使夏相亲自批阅!”另一名校尉怒气冲冲。
“指挥!城中流言……越来越难听了!说您……是……”
“够了!”叶英台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冰冷如刀!她眼中寒光爆射,如同被激怒的雌豹!夏竦!果然是你!这老狐狸!不敢正面交锋,却躲在暗处,用这些下作的手段掣肘!卑鄙!无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走到案前,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铜符,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与上面繁复的纹路。这是官家的信任!是她的权柄!更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被这些阴沟里的伎俩打倒!
“传令!”叶英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一、所需粮草、军械,绕过户部、枢密院!直接……从皇城司内库调拨!不够的……去‘借’!去‘赊’!去‘买’!告诉那些商行!谁敢不卖……就是通敌!”
“二、弹劾奏疏?不必理会!让他们弹!跳梁小丑,吠声再大,也咬不死人!官家……自有圣断!”
“三、流言蜚语?以牙还牙!放出风声!就说……西夏细作在汴京潜伏多年,已渗透朝堂!某些位高权重者……与其勾结,出卖军机,祸国殃民!皇城司……正在全力追查!定要……揪出幕后黑手!还大宋……一个朗朗乾坤!”
“四、审讯俘虏!加刑!用重刑!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另外……重点查那个在‘醉仙楼’与赵德芳密会的‘江淮口音、面白无须’之人!还有……那个虎口有疤的!画出图形!悬赏缉拿!”
命令下达,叶英台独立窗前,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这重重迷雾,锁定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夏竦……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我?做梦!这汴京城的水再深……我叶冷玉……也要把它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