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春的第二天,楚凡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森林。他没有选择开发成熟的景区,而是在旅舍老板的推荐下,找到了一位名叫老耿的退休林业工人做向导。老耿六十多岁,身材不高,但极其精悍,脸庞是长期户外劳作形成的古铜色,皱纹如同树皮的纹路。
“想瞅瞅真的林子?那就得往里走,走那些运材道。”老耿说话带着林区人特有的干脆。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旧军大衣,背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斧头、绳索和一小袋盐(用于应对意外)。
他们乘坐一辆颠簸的旧吉普车来到郊区,然后开始徒步进入小兴安岭的腹地。脚下的路是压实的积雪,两旁是高大笔直的红松,树冠遮天蔽日,即使在冬季,也给人一种肃穆、幽深的感觉。空气冷得纯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松林的芬芳,沁人心脾。
老耿边走边给楚凡指点:“看这棵树,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了。当年日本鬼子在这儿,可没少砍这样的好木头运回去。”他拍了拍粗糙的树皮,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们那会儿,也是‘砍’,为国家建设嘛。那场面,油锯一响,喊山号子震天,几十米高的大树‘嘎吱’叫着倒下来,地都跟着颤。”
他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竟低声哼唱了起来:
“嘿——呦——嘿呦!
顺山倒嘞——!
迎山开嘞——!
哥们儿弟兄加把劲儿嘞——!”
苍凉、粗犷、带着原始力量的号子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仿佛将楚凡带回了那个伐木声声、热火朝天的年代。老耿唱完,叹了口气:“现在不让砍了,封山育林。号子也没人会喽,林子,得慢慢养回来。”
他们继续前行,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白桦林。与松林的深沉不同,白桦林显得纯净而诗意,洁白的树干上长着酷似眼睛的斑纹,枝桠在蓝天映衬下如同纤细的画笔。
“白桦林是好事儿,”老耿说,“说明这片林子正在恢复,它们长得快。”
中午,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坡坐下,就着带来的冻豆包和咸菜,吃了一口雪。老耿指着远处山脊上的一座孤零零的防火了望塔说:“那是林子的眼睛。春夏秋三季,都得有人在上头守着,一眼望出去,全是绿海,不能见一点儿火星。一场火,几十年的林子就没了。”
楚凡望着那座在冰雪中沉默矗立的高塔,对林业工人的敬意油然而生。他们不仅是曾经的伐木者,更是如今忠诚的守护者。
回程的路上,楚凡在一棵被风雪刮倒的枯树旁,捡了一小块带着清晰年轮的松木切片。那一圈圈紧密的纹理,记录着阳光、雨雪、以及这片土地上的风霜故事。
晚上,回到温暖的木刻楞旅舍,楚凡感到双腿酸痛,但精神却无比充实。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老耿的“喊山号子”,眼前浮现着红松的挺拔、白桦的秀美以及防火塔的孤寂。
他翻开笔记本,画下了老耿哼唱号子时坚毅的侧脸,画下了那块记录着时光的年轮,画下了远山脊上那座孤独的了望塔。
他写道:
“走进伊春的森林,才真正触摸到东北的筋骨。
老耿的号子里,有那个年代伐木建国的豪迈与辛酸;他如今的沉默里,更有这个时代封山育林的远见与担当。
森林不是静止的风景,它是一部活着的史书。年轮里刻着气候的变迁,也刻着人与森林关系的演变——从索取到守护。
了望塔是这片绿海的哨兵,它守护的,不仅是树木,更是一种需要世代传承的、对自然的敬畏与责任。
伊春的森林,给我上了一堂关于时间、生命与责任的课。它比我想象的,要深沉得多,也沉重得多。”
窗外,伊春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松涛隐隐。楚凡知道,明天他还将去探访更多与这片森林息息相关的地方。他的行囊里,那块火山石的旁边,又多了一块沉甸甸的、带着松香的年轮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