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不见天光,只能凭借甬道尽头的气窗判断时辰。
当那方小小的窗口透出灰蒙蒙的亮色时,杂沓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地牢的沉寂。
几名衙役面无表情地打开牢门,先是粗暴地将沉重的木枷重新套在冯田的脖颈和手腕上。
然后,他们不容分说地拽起杜若和冯田,推搡着将他们带离了囚室。
穿过依旧阴暗潮湿的甬道,走上石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也清新许多,但两人无心感受。
他们被一路押解着,进入了府衙的后堂,而非公开升堂的大殿。
这是一间处理公务的侧室,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桌案后,端坐着襄阳通判徐志武。
他换上了官服,更添几分威仪,但眼底带着血丝,面色沉郁,显然一夜未曾安枕。
衙役将两人推到堂中,厉声喝道:“跪下!”
同时用杀威棒在两人腿弯处不轻不重地一磕。
冯田被强行压得双膝跪地,杜若也跟着跪下,但她硬是挺直了脊背,只是微微垂着头。
“老实点!”
衙役在一旁呵斥。
杜若缓缓抬起头,看向桌案后的徐志武。
徐志武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审视,还有烦躁。
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
“给他们把枷卸了。”
衙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上前,取下了冯田和杜若身上的木枷。
沉重的枷锁一去,两人都觉肩颈一松。
“你们都退下。”
徐志武再次命令。
“大人,这……”
为首的班头有些犹豫,担心这两个罪犯会对大人不利。
“退下!”
徐志武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
衙役们不敢再多言,躬身行礼后,鱼贯而出,并带上了房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冯田立刻活动了一下被枷得麻木的手臂,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身旁的杜若扶起。
拉着她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前坐下,仿佛这里不是府衙公堂,而是自家客厅。
徐志武看着冯田这一系列动作,并没有出声制止。
“高个儿。”
徐志武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好久不见啊。”
冯田抬起头,与徐志武对视,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徐伍长,确实好久不见。”
徐志武又将视线转向杜若,更加仔细地打量起来。
眼前的女子虽然穿着朴素,鬓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疲惫。
但五官清丽,眉眼间有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镇定和韧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确实是个美人坯子,难怪会把你迷得当了逃兵,连军法都不顾了。”
冯田闻言,眉头微皱,声音沉稳地反驳:
“徐伍长,你应该比谁都明白。那时候若不离开,我们这些人,现在坟头草恐怕都长老高了。”
杜若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瞬间明了。
原来这徐志武,竟是冯田当年在军中的同僚。
再看徐志武如今的身份,以及昨夜谢灵那通判夫人的派头,一个清晰的脉络在她脑中迅速形成。谢灵必然是借助了徐志武这个跳板,而徐志武能坐上这通判之位,背后定然有谢灵外祖家永安侯府的势力运作。
看来,永安侯府是早就投靠了新朝,并且在新朝站稳了脚跟。
徐志武似乎被冯田的话勾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杜若身上,沉声问道:
“你,和我夫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杜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
“徐大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徐志武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谢灵只让他抓人,并未说明缘由,更未提及杜若的身份。
杜若见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语气却显得颇为“体贴”:
“既然不知道,那徐大人还是不要细问为好。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烦恼。”
“万一引得你们夫妻二人因此生出嫌隙,就是我的罪过了。”
徐志武没料到杜若会如此回答,一时语塞。
确实,谢灵从未对他详细说起过她的过往,尤其是她在流放路上和断云寨的那段经历。
尽管洞房花烛夜,他发现她并非完璧之身时,心中确实有过芥蒂,但更多的是对她在乱世中遭遇的心疼。
虽然谢灵对外的说辞是,全靠兄长谢珩以死相互才保全清白,但徐志武是清楚谢珩真实下场的……
谢灵不愿提及的过去,就像一根隐秘的刺,深埋在他心里。
他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原本满腔的怒火,昨夜得知谢灵在牢里竟然亲手扒了一个男人的衣服,他气得一夜未睡。
恨不得立刻将那男的碎尸万段,但在看到冯田,又听了杜若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之后,那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疑虑。这件事,显然牵扯到谢灵不想让他知道的隐秘。
他看向冯田,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又夹杂着一丝旧日的情分:
“我会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照顾一下你们,牢里的条件会改善些。”
冯田立刻追问:“徐伍长,你难道不能直接放了我们吗?”
徐志武笑了笑:“人是我夫人要抓的,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我不会放人。”
他顿了顿,看着冯田,语气加重了几分:
“让人照顾你们,已经是看在昔日同僚的面子上了。冯田,莫要得寸进尺。”
说完,他不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扬声唤道:
“来人!”
衙役们应声而入。
“把他们带回牢房,好生看管。”
徐志武吩咐道,语气恢复了通判大人的威严。
杜若和冯田再次被带回了那座阴森的地牢。
不过,这一次情况确实有所不同。
牢头指挥着狱卒,将他们那间牢房勉强打扫了一下。
泼水压了压尘土,甚至还搬来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面铺了层干草,又扔了两条薄被。
待狱卒离开,杜若坐在木板床上,揉了揉依旧有些酸痛的肩膀,低声对冯田分析道:
“那徐志武,原本是你的同僚。如今能在这新朝做到通判这样的实职,再加上他话里话外对谢灵的忌惮,很明显,他是借了谢灵的势。”
“而谢灵的靠山,自然就是她的外家永安侯府。看来,永安侯府是早就投靠了新皇,而且在新朝地位不低。”
她说到这里,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都怪我,只想着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远离是非,居然从未想过要去打听打听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若是早知道永安侯府投了新朝,我们路过襄阳时,就该更加小心才是。”
冯田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这不怪你,我们只求平安,谁会时刻盯着那些高门大户的动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徐志武,为人其实不算太坏。”
“当初在军中,他武艺出众,靠着实打实的军功做到伍长。”
“那校尉侵犯那些弱小兵卒时,他虽然无力阻止,但事后总会偷偷送些伤药过去,或者想办法给他们安排些轻省的活计,让他们能缓口气。”
听到冯田这样说,杜若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或许可以挑拨徐志武与谢灵关系”的心思,立刻熄灭了。
徐志武或许对谢灵的某些行为不满,但念及旧情和谢灵对他的“知遇之恩”。
让他一个前朝的底层武夫,一跃成为新朝的地方官员。
有这份恩情和利益捆绑,足以让他选择站在谢灵一边,至少不会为了冯田这个“旧识”而违逆谢灵。
所以,眼下看来,解决问题的突破口,依旧还在谢灵本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