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谷,因其形似展翅落雁而得名。谷地狭长,两侧山坡陡峭,林木茂密,中间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土路蜿蜒穿过,确实是设伏的绝佳地点。耶律斜轸率领的一万辽军精锐,如同潜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散布在谷地两侧的密林与岩石之后。人马皆静,除了偶尔战马不耐地喷个响鼻,以及兵甲摩擦的微不可查之声,整个山谷死寂得可怕。
耶律斜轼立马于谷地东侧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坡背后,借着稀疏的林木遮掩,目光紧紧盯着通往淤口寨方向的谷口。他身披重甲,脸色沉静,但紧握着缰绳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作为耶律休哥麾下最受信赖的将领之一,他深知此战关系重大。若能在此全歼杨延昭派出的援军,不仅能解遂城之围(若能诱出援军,则遂城压力自减),更能重创甚至俘获宋军北疆主帅,此乃不世之功。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东方的天际逐渐由鱼肚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红。拂晓将至,这是一天中人最困顿,也最易松懈的时刻。
“将军,宋军……会来吗?”副将压低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他们在此已经潜伏了近半夜,山谷中的湿气和寒意渐渐浸入骨髓。
耶律斜轸目光依旧紧锁谷口,沉声道:“于越算无遗策,杨延昭非是怯战之辈,遂城危在旦夕,他不可能坐视不理。除非……”他顿了顿,心中掠过一丝自己也难以捕捉的不安,“除非他看破了于越的计策。”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杨延昭再厉害,也是人,岂能事事料敌于先?更何况,遂城那边的攻势是实打实的,城墙已破,守军伤亡惨重,任何一位主帅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如此重要的支点陷落。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山林间晨风融为一体的窸窣声,从山谷的西侧,也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隐约传来。那声音不同于野兽奔走,更像是许多人刻意放轻的脚步踩在落叶和泥土上的声音。
耶律斜轸的耳朵微微一动,猛地转头望向西侧!那里林木更深,地势更高,并非他预设的伏击区域,也并非宋军援军应该出现的方位!
“不对!西边有动静!”耶律斜轸低喝一声,心中那丝不安瞬间放大。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骤然从西侧山坡的密林中响起!那不是零星的箭矢,而是密集如蝗的弩箭齐射!强劲的弩矢穿透晨雾,带着死亡的气息,覆盖向了埋伏在西侧山坡的辽军士卒!
“啊!”
“敌袭!”
“小心弩箭!”
惨叫声和惊呼声瞬间打破了山谷的寂静!许多辽军士卒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从侧面乃至后方射来的弩箭钉在了地上!他们为了伏击,队形相对密集,此刻却成了弩箭最好的靶子!
“稳住!不要乱!盾牌手……”一名辽军千夫长刚站起身试图组织防御,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弩箭便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后续的命令永远堵了回去。
第一轮弩箭打击尚未完全落下——
“轰!!!”
“轰轰轰——!!”
更加恐怖、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巨响,在西侧辽军阵中接二连三地炸响!火光冲天而起,浓烟裹挟着碎石和断肢四处飞溅!正是杨洪率领的“星火”营,投掷出的震天雷!
这些经过改良、装药量更大、破片更多的震天雷,在密集的伏兵人群中爆炸,造成的杀伤和心理震撼是毁灭性的。辽军士卒何曾见过这等来自侧后方的、如同天罚般的攻击?瞬间,西侧山坡的伏兵阵型大乱,士卒们惊恐地四处奔逃,互相践踏,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是宋军!他们从后面上来了!”
“是天雷!宋军会妖法!”
“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不要乱!是宋军小股部队袭扰!结阵!向我靠拢!”耶律斜轸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稳定军心。他看得分明,对方的攻击虽然猛烈,但听声音和爆炸的规模,人数绝对不多,绝不会超过五百人。
然而,在狭窄的山谷地形中,突如其来的侧后袭击,尤其是震天雷这种超越认知的武器带来的心理冲击,使得他的命令收效甚微。混乱如同涟漪般扩散,甚至开始影响到中段和东侧的部队。
“第二队,弩箭延伸射击!第三队,震天雷,目标,敌军中段旗帜聚集处!投!”杨洪冷静地站在西侧山坡一块巨石之后,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下达着命令。
三百“星火”精锐,被分成了三队,轮流进行弩箭压制和震天雷投掷。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捷,充分利用地形和晨雾的掩护,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在一个位置停留超过两次呼吸的时间。
又一轮弩箭和震天雷落下,这一次重点照顾了试图竖起旗帜、集结部队的辽军中军位置。剧烈的爆炸将刚刚聚拢起来的数十名辽军精锐炸得人仰马翻,那面代表耶律斜轸的将旗也被气浪掀飞,消失在浓烟之中。
“将军!小心!”亲兵猛地将耶律斜轸扑下马背。几乎同时,一枚震天雷就在他们不远处炸响,弹片和碎石噼啪打在亲兵的后背甲胄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耶律斜轸被亲兵护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着周围一片狼藉、混乱不堪的部队,心都在滴血。这支部队是真正的精锐,还没等到预定的猎物,就在这莫名其妙的袭击下损失惨重,士气濒临崩溃。
“杨延昭……你好毒的手段!”耶律斜轸瞬间明白了。杨延昭根本没有派大军救援的打算,他早就看破了埋伏,反而派出了这支装备精良、行动如鬼魅的小部队,来反咬一口!目的就是打乱他的部署,挫伤他的锐气!
“传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向谷东出口,梯次撤退!脱离接触!”耶律斜轸当机立断,他知道,伏击计划已经彻底失败。继续留在这个被动挨打的山谷里,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这支精锐的主力,尽快与于越主力汇合。
然而,进来容易,想走就没那么简单了。“星火”营如同附骨之疽,利用山林地形,不断进行骚扰射击。他们并不追求歼灭,而是精准地打击试图组织撤退的辽军军官和队尾部队,最大限度地延缓其撤退速度,加剧其混乱。
当耶律斜轸终于率领着惊魂未定、丢盔弃甲的部队撤出落雁谷,重新在开阔地带收拢整顿时,清点人数,发现伤亡竟已超过一千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士气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许多士卒脸上依旧带着未散的恐惧。
而此刻,天色已经大亮。杨洪率领的“星火”营,早已按照预定计划,在辽军彻底混乱之后,悄然撤离了战场,如同他们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只留给耶律斜轸一个烂摊子和满腔的怒火与憋屈。
……
淤口寨。
当落雁谷方向隐约传来第一声震天雷的轰鸣时,站在寨墙最高处的杨延昭,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他低声说道。
身旁的杨延嗣和焦赞也是精神大振。他们虽然无法亲眼目睹落雁谷的战况,但那断续传来的、沉闷如雷的爆炸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洪将军果然厉害!”焦赞赞道。
“星火营不负其名,果真如星火燎原!”杨延嗣更是兴奋。
很快,详细的战报由轻功卓绝的“听风”探子传回。听着探子汇报耶律斜轸所部如何遭遇突袭,如何混乱,如何仓皇撤退,伤亡如何,寨墙上的众将更是欢声雷动。
杨延昭却迅速冷静下来,他知道,这只是扳回一城,远远未到庆祝的时候。耶律休哥主力仍在,遂城依旧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立刻将落雁谷战况,以最快速度通报遂城守军,告诉他们,耶律休哥伏兵已被我击退,让其安心守城,士气必振!”杨延昭下令。
“同时,”他目光转向南方耶律休哥大营的方向,语气转厉,“将耶律斜轸败退的消息,以及其伤亡情况,想办法‘泄露’给耶律休哥的探子知道!要让他尽快知道,他的妙计,已经破产了!”
他要利用这场意外的胜利,反过来打击耶律休哥主力的士气,动摇其攻城的决心。
……
遂城城头,守军刚刚击退辽军的一次黎明攻势,正在抓紧时间喘息、修补工事。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眼神中带着血丝和麻木。城下的尸体又厚了一层,守军的数量也在持续减少。
就在这时,一名嗓门洪亮的军官沿着城墙奔跑,一边跑一边激动地大喊:“弟兄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宣抚使杨大人已在落雁谷大破辽军伏兵!耶律斜轸万人溃败,伤亡惨重!辽狗的诡计被宣抚识破了!援军不日即到!”
这个消息,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火堆上浇下了一瓢热油,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军士卒心中的希望!
“宣抚威武!”
“杨宣抚识破了辽狗的奸计!”
“我们有救了!遂城守住了!”
欢呼声如同浪潮般在残破的城墙上席卷开来。原本疲惫不堪的士卒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挺直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眼中的麻木被希望和斗志取代。他们相信,那个能带领他们在断魂坡取得大捷的宣抚使,一定能再次带领他们守住遂城!
而与此同时,耶律休哥大营。
一名探马狼狈不堪地冲入中军大帐,带来了耶律斜轸败退、伤亡惨重的消息。
原本稳坐钓鱼台,等待着淤口寨宋军出动好消息的耶律休哥,猛地站起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和震怒的神色。他精心布置的杀局,不仅被杨延昭看破,反而被其将计就计,重创了他派出的偏师!
“杨、延、昭!”耶律休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手中的马鞭被他硬生生攥断!
帐内众将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不安。落雁谷的失败,不仅意味着截杀援军的计划破产,更意味着杨延昭的难缠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士气此消彼长,这遂城,还攻得下去吗?
耶律休哥看着帐外已然大亮的天光,以及远处依旧巍然矗立、旗帜飘扬的遂城城墙,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棘手和……不确定。
杨延昭这颗钉子,比他想象中,要坚硬得多,也尖锐得多。
燎原的星火,不仅烧退了耶律斜轸,更开始灼烧耶律休哥不败的信念。北疆的战局,因落雁谷这场出乎意料的反击,进入了更加微妙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