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栈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门板上的骨片突然齐齐转向，缠枝莲纹样里的人影眼珠动了动，像在目送。我攥着染血的刀往前走，掌心的伤口被晨露浸得发疼，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某种细弱的草茎缠住，茎秆迅速变红，像吸饱了血的虫。
“这是‘唤尸草’。”阿砚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种被风沙磨过的沙哑，“根须扎在死人骨头上，闻见活人气就疯长，能顺着血腥味找到尸体，再把骨头缠成草垛，当自己的养料。”
我低头细看，草叶是暗紫色的，边缘长满倒刺，刺尖挂着些灰白色的粉末，像骨灰。草茎里隐约能看见细小的血丝在流动，顺着地面的血痕往我脚边爬，速度越来越快，像无数条饿极的红虫。
荒原上的风突然变了向，卷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远处的地平线上，立着些黑黢黢的东西，高的像旗杆，矮的像坟包，走近了才发现，是无数根白骨拼成的哨子，插在唤尸草堆里，骨哨的吹口处缠着些干枯的人皮，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有人在无声地吹奏。
“骨哨阵。”阿砚的声音压得更低，“埋在这的人，骨头被野狗啃成碎片，不知被谁捡来拼成哨子。夜里刮风，哨子就响，能把方圆十里的‘走尸’都引过来。”
我摸着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痕在晨风里微微发烫。离骨哨阵还有半里地，就听见“呜呜”的声响，不是风声，是骨哨被吹响的声音，音调古怪又凄厉，像无数人在同时哭丧。草堆里的唤尸草突然剧烈晃动，根须从土里钻出来，缠上最近的一根骨哨，草茎迅速变粗，竟在骨哨表面织出张模糊的人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洞，正对着我“看”。
一个穿破烂皮袄的老头蹲在骨哨旁，手里拿着根磨得发亮的胫骨，正在往哨眼里塞东西——是些灰白色的絮状物，像人的脑浆。他的耳朵上挂着串指骨耳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指骨的断口处还沾着些暗红的血痂。
“新来的？”老头抬起头，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塞着团唤尸草，草叶正从洞里往外钻，“这骨哨得用‘脑绒’堵着，不然夜里响起来，能把你肠子都勾出来。”
他手里的胫骨突然指向我脚边，唤尸草的根须正顺着我的靴底往上爬，草叶上的倒刺已经划破了皮肉，渗出血珠。“小心点，”老头咧嘴笑了，露出颗发黑的牙，“这草认生，见了新血就疯。”
我挥刀砍向草茎，刀刃劈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像砍在带筋的骨头。草茎断口处涌出些暗红色的汁液，溅在地上，立刻长出新的唤尸草，叶片上的人脸更清晰了，嘴角咧开，像在笑。
“别砍！”老头突然大吼，将胫骨往我刀上一挡，“这草是‘养哨’的，砍断了，骨哨就会自己找‘新骨’补，到时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堆，里面露出半截人的小腿骨，骨头上还连着些碎皮，“就会变成那样。”
骨哨的“呜呜”声突然变调，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草堆里的唤尸草全部直立起来，根须往同一个方向指——骨哨阵的中心，那里插着根最大的骨哨，是用整根大腿骨做的，哨身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像用血写的符咒。
“它醒了。”老头的声音带着恐惧，往我手里塞了块黑布，“快捂住耳朵！‘母哨’响三声，走尸就该来了！”
我刚把黑布蒙上耳朵，就听见第一声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怀里的玉佩剧烈发烫，碎口处的血痕印在衣襟上，竟渗出些暗红色的雾气，像活过来的血。草堆里的白骨开始晃动，有的从土里钻出来，骨头上的唤尸草迅速脱落，露出干净的白骨，骨头的断口处冒出些灰黑色的烟，在地上聚成人形。
第二声哨响。风里的铁锈味变成了浓烈的尸臭，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无数个黑影，摇摇晃晃地往骨哨阵走来。他们的身体不全，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脖子上缠着干枯的唤尸草，草叶随着动作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第三声……”老头的声音在发抖，黑洞洞的眼眶盯着母哨。
第三声哨响迟迟没来。骨哨阵突然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停了。那些聚成人形的黑烟突然往母哨里钻，母哨的哨口处冒出团浓黑的雾，雾里传出无数人的呻吟，像被塞在骨头里的冤魂在哭。
草堆里的唤尸草突然全部枯萎，露出底下的白骨，白骨自动拼接起来，变成一个个完整的骷髅，眼眶里闪着绿莹莹的光，正对着我和老头。远处的黑影也停住了，身体开始腐烂，皮肤剥落，露出里面的骨头，和骷髅们一起，朝着母哨跪下，像在朝拜。
“它在找‘吹哨人’。”老头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背上爬满了唤尸草的根须，“母哨每百年要找个活人吹它，吹的人……会变成新的‘养哨人’，骨头慢慢被它吃掉，最后变成根新的骨哨。”
母哨突然剧烈晃动，哨身上的符号开始流血，顺着骨头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个诡异的图案——像只没有眼白的眼睛，瞳孔里映出我的脸。那些骷髅突然站起来，朝着我围过来，骨爪里抓着唤尸草，草叶上的人脸对着我，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它选了你。”老头突然推开我，往骷髅群里冲去，“我这把老骨头，替你挡挡！”他举起胫骨，往母哨上砸去，“你们这些恶鬼！缠着我一辈子还不够吗！”
胫骨砸在母哨上，发出“哐当”的脆响。母哨的哨身裂开道缝，里面的黑雾喷涌而出，裹住老头的身体。老头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在黑雾里迅速干瘪，皮肤贴在骨头上，变成层透明的膜，最后连骨头都被黑雾吞噬，只留下串指骨耳环，掉在地上，发出“叮”的轻响。
骷髅们的动作更快了，骨爪已经够到我的衣角。我挥刀砍去，刀刃穿过骷髅的身体，没有碰到任何实体，却激起更多的黑雾。母哨的裂缝里传出个沙哑的声音，像用骨头摩擦出来的：“来……吹我……”
怀里的玉佩烫得像块烙铁，蒙在耳朵上的黑布突然裂开，第三声哨响终于来了。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耳朵里流出些温热的液体，是血。那些黑影突然加速，冲进骨哨阵，身体在母哨前融化，变成灰黑色的液体，往母哨的裂缝里流，哨身的裂缝慢慢愈合，符号上的血更鲜艳了。
我看着地上的指骨耳环，突然明白老头为什么没有眼球——是被母哨吸走了，变成了“养哨”的养料。骷髅的骨爪抓住我的手腕，往母哨的方向拖，我的手离哨口越来越近，能看见里面的黑雾里缠着无数只眼球，有的还在眨动，瞳孔里映出我的脸。
“不！”我嘶吼着，将刀刺进自己的掌心，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母哨上。母哨发出声凄厉的尖啸，黑雾瞬间缩回，哨身的符号全部变黑，像被血烫过。骷髅们的眼眶里绿光熄灭，纷纷散架，变成散落的白骨。
远处的黑影停住融化，身体开始崩溃，化作无数根唤尸草，扎根在地上，叶片上的人脸变成了老头的模样，正对着我点头。母哨的“呜呜”声变成了哀鸣，最后“咔嚓”一声裂开，碎成无数块小骨，每块骨头上都刻着个“吹”字。
风里的尸臭渐渐散去，露出干净的晨光。我瘫坐在地上，掌心的伤口和耳朵里的血混在一起，滴在唤尸草上，草叶迅速变红，却不再长出人脸，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像普通的野草。
老头留下的胫骨滚到我脚边，骨头上刻着个模糊的“陈”字，和我爹的姓一样。我摸着怀里的玉佩，它已经不烫了，碎口处的血痕凝结成块，像颗小小的骨头，贴在我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阿砚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或许他的骨头也埋在这片荒原里，被唤尸草缠着，成了养哨的养料。我知道，只要骨哨的碎片还在，只要唤尸草还在生长，这片荒原就永远不会安宁。风会带着哨声，把走尸引回来，把活人变成新的骨哨，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我捡起那串指骨耳环，挂在母哨碎片旁的草茎上。耳环在风里叮当作响，像老头在吹着无声的哨子，送别每个路过的人。远处的地平线上，新的唤尸草正在发芽，叶片上的人脸还很模糊，像张未完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