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头的老城墙塌了大半,断砖残瓦堆成座小山,山尖上总在月圆夜泛着青光。不是砖石的冷光,是块巴掌大的瓦当在发亮,青灰色的陶面上刻着只衔环的兽,兽眼是两个深孔,里面嵌着些细碎的琉璃,月光照进去,就映出些扭曲的人影,像被关在瓦当里的魂。
最先发现的是捡破烂的老马,他说上个月十五,他在瓦堆里翻找铜铁,看见那瓦当自己从土里滚出来,兽口的环“叮当”作响,环上缠着根红绳,绳尾拴着片干枯的指甲,黄得像老玉米皮。“我刚想伸手捡,瓦当突然发烫,烫得我甩手就扔,”老马搓着掌心的疤痕,“等我再看,瓦当陷进土里半寸,周围的碎砖都立了起来,摆成个圈,像在护着它。”
我和赵五带着洛阳铲去时,正赶上弦月,城墙的断口在夜色里像道豁开的伤口,瓦堆上的露水泛着银光,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着碎骨。赵五用铲头拨开表层的碎砖,露出块平整的青石板,板上刻着些模糊的纹路,拼起来是个“镇”字,笔画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闻着有股土腥气。
“是‘镇物’。”赵五用手指抠了点粉末,在指间搓了搓,“我爷爷说,老城墙修的时候,会在地基里埋瓦当当镇物,刻上神兽,能挡邪祟。但这瓦当不对劲——你看兽眼的孔,太深了,不像是刻的,倒像被人硬生生挖出来的。”
我们顺着石板往下挖,挖到三尺深时,铲头碰到个硬东西,“铛”的一声火星四溅。扒开浮土,那瓦当果然躺在下面,兽面的纹路里嵌着些碎骨渣,红绳还在,指甲片却变成了黑色,像被血浸透了。赵五突然“咦”了一声,指着瓦当边缘的刻字:“‘万历三年,李’——是当年修城墙的工匠留下的。”
正说着,瓦当突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兽眼的孔里喷出股黑气,黑气在月光里凝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破烂的短打,手里举着把石锤,正往墙上砸,每砸一下,周围的碎砖就“咔啦”响一声,像在应和。
“是李工匠。”住在城墙根的陈老汉拄着拐杖过来,拐杖头在瓦当上敲了敲,“县志里记着,万历三年修城墙,他负责烧瓦当,烧到第七十七天,突然说瓦当里‘有东西在哭’,不肯再烧,被监工活活打死在窑边,尸体就埋在这城墙根下,手里还攥着块没烧好的瓦当。”
陈老汉往瓦当边撒了把小米,“他总说烧瓦当要用‘心土’,就是离心脏最近的土,能让瓦当有‘灵性’。可那年头,监工哪管这些,逼着他用河泥烧,结果烧出来的瓦当全带着裂纹,像张张嘴在哭。”
赵五突然指着瓦当兽口的环,环上的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我的手腕,勒得生疼,绳尾的黑指甲片竟慢慢渗出血珠,滴在瓦当上,兽眼的孔里瞬间亮起红光。“不好!它认主了!”赵五挥起洛阳铲就往红绳砍去,铲头刚碰到绳,就被股力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
黑气里的人影突然转过身,石锤朝着我们砸来,风声带着股焦糊味——是窑火的味道。我猛地想起陈老汉的话,抓起把地基下的“心土”,往瓦当和红绳上撒去。土刚接触到绳,红绳就“嗤”地断了,黑指甲片化成了灰,兽眼的红光也暗了下去。
“他在恨河泥。”赵五喘着气,指着瓦当背面的裂纹,“这些裂纹不是烧出来的,是被河泥里的怨气撑裂的。当年用河泥烧的瓦当,砌进城墙后总在夜里渗黑水,把砖都泡酥了,后来一场大雨,城墙塌了半截,压死了不少人——李工匠早就预见了,可没人信他。”
瓦当突然剧烈震动,兽面的纹路里渗出些青灰色的汁液,在地上汇成条小溪,溪水里浮出无数细小的瓦当碎片,每个碎片上都有个小小的“李”字。黑气里的人影举起石锤,不是砸我们,是砸向城墙的断口,每砸一下,断口处就落下些新的砖石,像在修补城墙。
“他在补墙。”陈老汉突然老泪纵横,“他是想告诉后人,盖房子要用心,不能偷工减料啊。”
我们把瓦当埋回原处,上面盖了层厚厚的“心土”,赵五还在旁边插了块木牌,写着“李匠之瓦,镇此一方”。月光下,城墙的断口处,那些落下的新砖石竟慢慢与旧墙合在一起,裂缝里长出些青绿色的草,草叶上挂着的露水,在月光里亮得像琉璃。
后来,镇上重修城墙,特意在地基里埋了块新烧的瓦当,瓦面上刻着李工匠的名字,用的就是当年他说的“心土”。烧瓦当的老匠人说,窑里烧到第七十七天,他听见瓦当里传出声叹息,像解开了什么心结。
我再去时,看见木牌旁长出丛瓦松,叶片上的纹路竟像瓦当的兽面,风一吹,草叶碰撞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轻轻敲瓦当,“叮当,叮当”,混着远处夯土的号子,成了最踏实的声响——那是对所有用心做事的人,最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