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前去投奔大瀚的顾望一行暂歇在江边驿馆。
江上的风卷着水汽拍在窗棂上,带来几分宜人的凉意。
待在窗边的顾望看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如今他虽然已经拿下毗陵防线作为投名状,可大瀚究竟会如何对待顾家,终究还是个未知数。
虽然他前面跟自己的族人说的挺好,但是实际上怎样,终究还是要看当今大瀚皇帝的意思。
就在顾望思索之际,有人前来报信道:
“大人,驿馆外有位黑衣信使,说是从大瀚国都来的,有密信要给您!”
顾家侍卫的声音打破了驿馆内的沉寂。
顾望眸色一动,与身旁的王宽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不知情之后,连忙说道:
“快,把人请进来。”
“是!”
片刻后,穿着一身黑衣的大瀚信使走了进来。
“启禀顾大人,此信乃是九皇子殿下亲笔所书,另有陛下御印为证,特送予顾大人。”
说罢便躬身退去,行事干脆利落。
顾望拿起这封信,只觉得纸质厚实,封口的纹章是大瀚皇室专属的样式。
撕开信封之后,顾望发现信纸末尾盖着一方朱红大印,正是大瀚皇帝的御玺,印文清晰无比,绝非伪造。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纸,南宫景的字迹清隽有力,跃然纸上:
【久闻顾公之大名,初从天幕得见,只道是权臣奸佞,后细察吴地诸事,方知公之不易。
公掌吴权十三载,虽有士族之私,却未忘黎庶之事,府库调粮补军饷,防线整饬安边疆,桩桩件件,皆是为吴尽力。
奈何天幕定调,众口铄金,公之苦心竟无人为证,景每念及此,未尝不扼腕叹息。
今大瀚求贤若渴,不问出身,只论才干。
公若来归,景愿以皇子之身担保。
顾家上下安全无虞,公之才干亦必有施展之地,断不使公再受污名之累。
陛下已知此事,御印为证,此言非虚。
盼公早至,共论天下之事,亦慰公半生委屈。
南宫景手书】
顾望逐字逐句地读了三遍信中的内容,素来沉稳的他心中竟泛起几分感动来。
这些日子,他听惯了吴地百姓的唾骂,见惯了士族的落井下石,连自己的族人都曾质疑他的决定。
可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却精准戳中了他藏得最深的委屈。
有人看见了他的付出,有人知道他并非奸佞!
他抬手按了额头,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原来,他并非白白付出,这天下,终究有明眼人存在的。
“大人,信上写了什么?”
毗陵守将王宽凑了过来,见顾望神色有异样,语气急切地问道。
他看得出来顾望的动容,难道是别的势力来拉拢顾大人了?
王宽不知道,所以他只能用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信纸。
顾望将信纸递给他,王宽出于信任没接,于是顾望说道:
“没什么大事,我念与你听吧。”
他缓缓念出了信中的内容。
从南宫景夸赞他补饷安边,到哀叹他被污名所累,再到以皇子之身担保顾家安危,每念一句,王宽的眼睛就亮一分。
待听到陛下御印为证时,王宽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
“好!太好了!”
他粗声粗气地感叹,一把攥住顾望的胳膊,脸上满是激动。
“大人!您听见了吗?九皇子殿下他懂您啊!他知道您不是什么奸臣!您做的善事他都记着呢!”
王宽的眼眶也红了,却不是顾望那般克制的动容,而是直来直去的激动。
“一提起来我就生气,先前吴国那帮人指着您的鼻子骂的时候,满朝文武连句公道话都没有,真是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大瀚的九皇子还没跟您见面呢,就把您的功劳记在心里,这样的人值得咱们投奔!”
他说着,又想起来吴国那群朝臣弹劾自己的奏折,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愤不平:
“早知道大瀚有这样明事理的殿下,咱们就该早点来!也免得您在吴国受那些窝囊气!”
“这下好了,有九皇子殿下担保,还有大瀚天子的印信,咱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顾望望着他憨直激动的模样,紧绷多日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将信纸叠好,小心收进怀中。
这一封简短的信,驱散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与不安。
“是啊。”
他轻声开口,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江面上渔火点点,像是照亮前路。
“总算是……有人懂了。”
他转头看向王宽,眼底的沉稳中多了几分笃定:
“有殿下此信,咱们入瀚之后,便无后顾之忧了。待抵达瀚都建业,你我更要尽心才行,不要辜负殿下的信任,也不枉费这一路的奔波。”
王宽重重点头,胸膛挺得笔直,语气铿锵:
“大人放心!末将定当追随您,跟着九皇子殿下好好干出一番模样来!倒要让那些冤枉您的人瞧瞧,您可不是什么奸臣,是能安邦定国的贤才!”
“哈哈哈,希望如此吧。”
————
大瀚,建业城内。
此地的宫阙比吴都更显大气,青瓦红墙映着天边暖阳,宫道两侧的松柏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顾望与王宽身着素色常服,随内侍穿过层层宫廊,最终停在勤政殿外。
这里没有吴国皇宫那么压抑,隐约能听见殿内传来的议事声。
“陛下宣顾望、王宽入殿。”
内侍唱喏声落,殿门缓缓推开。
二人拾级而入,抬眼便见御座之上,大瀚皇帝南宫俞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温和却自带威仪,并无太多的帝王排场。
顾望与王宽对视一眼,随后一同躬身行礼:
“罪臣顾望,参见陛下。”
“末将王宽,参见陛下。”
“二位不必多礼,快快起身吧。”
老皇帝南宫俞的声音平和,带着几分审视目光扫过二人。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吴国的权臣和将军会来投奔大瀚呢?
我大瀚暂时还没有主动抛出橄榄枝吧?
送出老九的那封信只是去看看顾望的态度的,总不能这封信直接就把顾望给引过来了吧?
那也太天方夜谭了!
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老皇帝南宫俞对台阶下面的两人说道:
“朕听闻二位是携毗陵防线来归,我大瀚能得二位贤臣青睐,实在是上天眷顾啊!”
顾望缓缓起身,谦虚道:
“陛下谬赞了。臣在吴国已无立足之地,投奔大瀚,既是为家族寻生路,也是慕大瀚贤明之风,不敢居功啊。”
“喔?顾爱卿直言不讳,倒是性情。”
老皇帝南宫俞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说道:
“朕知你二人有才,顾卿掌吴权十三载,吏治、军务皆有涉猎。”
“王将军守毗陵多年,防线调度经验颇丰。大瀚求贤若渴,本应即刻授职,只可惜眼下事务繁杂,实在分身乏术。”
他顿了顿,缓声道:
“太子如今正带着官员往北方迁移百姓,事关数万民生,片刻离不得人。”
“九皇子那边则领着匠人在宫外别院改进造纸、冶铁之术,那些新技艺关乎国计民生,亦是重中之重。”
“朝中可用之人皆有分派,一时竟无合适岗位安置二位……关于这官职一事,不知二位有何想法?”
这话一出,王宽顿时有些局促,下意识看向顾望。
他本是武将,不善权谋,此刻听闻暂无职位,竟有些手足无措。
顾望却依旧镇定,他早料到新归之臣不会立刻被重用,皇帝此番坦诚相告,反倒比虚与委蛇有诚意多了。
老皇帝南宫俞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之后缓缓补充道:
“朕不做那藏私之事,也不愿委屈二位。眼下虽无现成官职,二位却可自行择路,或去太子处协理民生,或去九皇子处帮忙改进技艺,待诸事稍缓,再依二位才干授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王宽刚想开口,顾望却先一步躬身,语气恭敬地说道:
“承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臣与王将军初来乍到,对大瀚的事务尚不熟悉,民生调度关乎百姓生计,臣不敢贸然插手,恐误大事。”
他抬眼看向老皇帝南宫俞,目光坦诚地说道:
“九皇子殿下先前曾修书与臣,言明大瀚求贤之心,臣心中感念。”
“如今殿下主持技艺的改进,这虽非臣所长,却也愿前往相助,或帮着打理杂务,或协调匠人调度,总能略尽绵力。”
“再者,也想趁此机会,多了解大瀚新政,免得日后任职生疏。”
这话既给足了皇帝面子,也暗合了与九皇子混熟关系的心思,说得滴水不漏。
王宽见状,连忙附和道:
“陛下,末将也愿跟着九皇子殿下!末将从殿下的信里能看出来,他是个明事理的。末将虽不懂什么技艺,却也能帮着看守别院、调度人手,绝不给殿下添乱!”
老皇帝南宫俞闻言,眼中闪满是笑意。
他自然看得出二人的心思,却也不点破。
九皇子南宫景素来有贤名,且极擅笼络人心,更别提天幕对他极尽赞赏了。
顾望与王宽选他,既是顺势而为,也是明智之举。
“好。”
老皇帝南宫俞颔首,应允道:
“既然二位心意已决,朕便派人送你们去九皇子的别院吧。老九那里比较忙,最是缺人相助,你们去了正好能替他分担些!”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
“朕只盼二位此去,能真心为大瀚效力。不管先前在吴国有何过往,入了大瀚,便是大瀚的臣子,功过自有公论,朕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吴地那般的委屈!”
“臣谢陛下恩典!”
“末将谢陛下恩典!”
“我等必尽心效力,不负陛下信任!”
二人再次躬身,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老皇帝南宫俞的坦诚与尊重,是他们在吴国从未得到过的。
离殿时,阳光正斜照在宫墙上,看得人心头发烫。
王宽跟在顾望身后,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压低声音道:
“大人,还是您有主意!跟着九皇子殿下,既不用去管那些头疼的民生琐事,还能跟殿下混熟,以后咱们在大瀚,也算有个靠山了!”
顾望回头看了他一眼,呵斥道:
“王宽啊,以后不要这么说了!九皇子殿下既有贤名,又懂识人,咱们今后安心跟着他好好做事就是了,多余的话不要说。”
“是!末将明白了。”
不久后,二人乘上马车,在马车轱辘的转动声中,朝着宫外别院驶去。
顾望靠在车壁上,指尖摩挲着怀中那封南宫景写的信,沉稳中多了几分期许。
新的路已经选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在这大瀚的新天地里,挣一份真正的安稳与荣光。
————
顾望到九皇子别院不过三日,便将杂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日午后,工坊外突然传来争执声,正与南宫景查看新铸铁器的顾望闻声望去,只见两名匠人正为一批刚运到的硬木争执不休。
负责造纸的李匠师要用来做纸浆捶打架,冶铁的张匠师则要打造风箱木架,互不相让。
“这批铁刀木质地坚硬,做风箱架耐用,造纸的架子用普通松木便够了!”
张匠师急得面红耳赤,手里攥着半截木样。李匠师却摇头:
“纸浆捶打需承重,松木易裂!再说硬木是按造纸工坊的单子采买的,怎好挪用?”
围观的匠人议论纷纷,连工部派来的主事陈默也皱起眉。
这硬木是稀罕物,确实难分配。
“二位稍安勿躁。”
顾望缓步上前,目光扫过木堆。
“铁刀木共三十根,我看可分作三份。”
他指向木堆,说道:
“最粗的十根给冶铁坊,风箱架承力关键,需用良材;中等的十根给造纸坊,捶打架虽承重,却不需这般粗壮;余下十根留作备用,日后哪个工坊损耗急需,再凭工单领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采买单子,我已看过,上面只写‘硬木三十根’,未指定用途。不如今后采买时,按各工坊需求标注材质粗细,便不会再有争执。”
陈默眼睛一亮,这办法既解了眼前的困局,又堵了日后的隐患,比他苦思的折中方案周全多了。
张匠师和李匠师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理,各自领了木料离去。
陈默走上前,拱手道:
“顾大人好手段!这分配之法既公平又实用,连后续章程都想到了,难怪九殿下常说大人心思缜密。”
他先前对顾望这“吴国降臣”还有些轻视,此刻却多了几分敬佩。
傍晚时分,别院长史苏文来找顾望核对匠人工饷账目。
苏文本是担心顾望不熟悉大瀚规制,想借机提点,却见账册上字迹工整,每一笔支出都标注着用途和领用人签字,连匠人额外的加班补贴都算得清清楚楚。
“顾大人,这账册做得比户部老吏还周详!”苏文惊叹道。
顾望笑着递过一本小册子:“这是我在吴国管工坊时用的记账法,分‘主项’‘杂项’‘临时支项’三类,清晰明了。苏长史若不嫌弃,可拿去给户部参考。”
苏文接过册子翻看,越看越心惊。
这记账法竟能规避虚报冒领的漏洞,对整顿吏治大有裨益。
二人正说着,王宽提着一坛酒进来,大嗓门震得窗棂发颤:
“顾大人、苏长史,快尝尝我托禁军兄弟买的陈酿!方才陈主事跟我说,今日那硬木分配的法子,连工部尚书都听说了,还夸大人是治事的好手呢!”
苏文放下册子,笑道:
“何止陈尚书,方才我去宫中送账册,连丞相大人都问起顾大人。说陛下提起顾大人择路来九殿下这里,夸大人‘不贪急功,知轻重’,是个能沉下心做事的。”
顾望心中一暖,他初来乍到,最怕的便是被视作“外来人”,如今看来,大瀚的臣子们,倒真不以外籍论人。
夜色渐深,工坊的灯火依旧明亮。
苏文和陈默在廊下闲聊,望着顾望与匠人一起调试新造的纸浆捶打架的身影,苏文轻声道:
“先前还怕顾大人是个只懂权谋的世家子,如今看来,倒是个实打实的能臣。
有他帮衬九殿下,咱们这别院的事,定能更顺了。”
陈默深以为然,点头道:
“这般有才干又懂谦和的人,谁能不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