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凌云正在司法参军廨署内批阅文书,忽闻门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便见书吏引着一位身着襕衫、面容带着几分惊惶与愤懑的文士走了进来。来人正是与凌云有过数面之缘的宋文士,宋问古。他曾在沈文的花船夜宴、天峰山文会以及其自家经营的望海楼中,与凌云诗酒唱和过几次,算得上是熟人。
宋问古此刻也失了平日的从容,匆匆拱手一揖,语气急促道:“凌贤弟……不,凌大人!不好了!我那望海楼,昨夜遭了抢了!”
凌云闻言,神色一肃,放下手中笔,示意他坐下慢慢说:“宋兄莫急,坐下详谈。究竟是何情形?”
宋问古坐下,接过书吏奉上的茶,也顾不得喝,便道:“昨夜二更天,酒楼早已打烊,只留了两个伙计看守。忽闻后门喧哗,冲进来二三十条汉子,手持棍棒,不由分说,便将店里囤着的米粮、腊肉、乃至一些酒水,抢掠一空!伙计上前阻拦,反被推搡殴打,幸而未伤及性命。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凌云仔细询问了被抢物资的大致数量、那些人的衣着口音等细节,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寻常盗匪,而是饥民所为。他安抚了宋问古几句,言明官府定会追查,便吩咐书吏依律记录案情,签发海捕文书——尽管他知道,在这等风潮下,此类文书多半是泥牛入海。
随后,凌云带着两名衙役,亲往望海楼查看现场。酒楼后厨及仓房一片狼藉,米缸见底,储物架空空如也,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挣扎时碰倒的杂物。现场勘查,其实并无太多线索可寻,这不过是走个必要的过场,以示官府重视。看着这凌乱的场景,凌云心中沉重。他前些时日思量:米价腾贵如斯,底层百姓无钱购粮,为了活命,铤而走险实属必然。法不责众,将成百上千的饥民都抓起来治罪,既不现实,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到底,这场风波,终究要由州府乃至那些囤积居奇的米行富户来承担代价,所谓“苦一苦大户”,虽是无奈,亦是时势使然。
然而,眼下抢米之风愈演愈烈,从劫掠运粮车到冲击富户粮仓,如今竟连宋问古这等有名望的士绅产业也未能幸免,可见民怨已如干柴,一点即燃,渐成失控之势。若再不采取有力措施,恐生大变。
回到州衙,凌云立即求见赵文彬司马。他将望海楼被抢一案及近日多处类似的报案情况汇总禀报,然后沉声道:“司马大人,情势危急,已非寻常治安案件可比。究其根源,在于粮缺价高,民无所食。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并非一味弹压,而在于平粜安民。若再过几日,仍无大批粮食运入州城,恐州城亦将不稳。恳请大人示下,可否由州府出面,开启临海仓部分存粮,设点平粜,以解燃眉之急?虽仓储亦不充裕,然杯水车薪,或可暂安民心。”
赵文彬听罢,捻须沉吟良久。开仓平粜事关重大,需承担风险,但凌云所言确是实情。他看向凌云,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凌贤弟能见事于机先,不畏艰难,勇于任事,实乃台州之福。只是……临海仓经此前一案,存粮几何,能否支撑平粜,尚需核查。再者,开仓之议,牵涉甚广,非老夫一人可决,需与州中其他僚属商议,并急报观察使府乃至朝廷。然贤弟之议,确是正理,老夫会尽力促成。”
得到赵文彬的首肯,凌云心中稍安,但知道官府程序冗长,远水难救近火。他想起一人,或许能有更快解决之道——致仕在家的前御史中丞沈毅沈二爷。沈家商脉广阔,若能说动他出面联络外地粮商,或能迅速组织一批粮食入台。
事不宜迟,凌云离开司马厅,便直奔沈府求见沈毅。
在沈府那间充满书卷气的书房内,凌云屏退左右,向沈毅坦诚了当前州城面临的严峻粮荒及可能引发的骚乱,最后恳切道:“……中丞明鉴,此事关乎台州数十万生灵安危,亦关乎地方稳定。官府举措,缓不济急。晚生冒昧,恳请中丞看在桑梓份上,能否动用昔日人脉,联络江南、淮南等地可靠粮商,速运一批粮食入台?价格方面,州府可设法筹措部分款项,或由有意商户承销,总需先稳住局面。”
沈毅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紫檀桌面,半晌不语。他久历宦海,深知此事利害。若能促成,自是功德无量,也能极大提升他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但若操作不当,或粮价波动,也可能惹来麻烦。他缓缓开口,语气深沉:“凌参军心系黎庶,老夫感佩。只是……联络粮商,组织运粮,非一日之功,且需大量现钱周转,风险不小啊。”
凌云深知空口白话难以打动这位老江湖,立即送上高帽:“中丞乃台州柱石,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天下。若中丞肯出面,那些粮商必给颜面,此事便成功大半。至于款项风险,晚生必竭力请州府支持。此乃救民于水火之大善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台州百姓必将永感中丞大德!”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马屁拍得不着痕迹。
沈毅被这顶“台州柱石”、“功在千秋”的高帽戴得颇为受用,脸上线条柔和了许多,沉吟道:“既然凌参军如此说,老夫也不能坐视桑梓蒙难。也罢,我便修书几封,试试看能否说动几位旧交,尽快筹措一批粮食过来。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凌云大喜,连忙起身深深一揖:“中丞高义,晚生代台州百姓拜谢!”
正当书房内气氛融洽,似乎危机有望缓解之际,沈府一名管家却手持一封公文,神色匆匆而入,禀道:“二爷,京城吏部文书到了!”
沈毅精神一振,他辞官已久,此番若能得一个“台州监察使”或类似的重要差遣,便是重归权力中心的绝佳机会。他连忙命人摆下香案,整理衣冠,恭敬地接过文书,展开细看。
然而,随着目光在文书上移动,沈毅脸上的期待之色渐渐凝固,转而变得铁青,握着文书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文书上,确实授予了他一个朝散大夫的散官衔,品级不低,但最关键的部分——实际职司,却语焉不详,仅含糊地提到“可备咨询”,并无任何实权任命!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性的安置!仿佛朝廷只是给他一个虚名,让他这个“老朽”安心养老,莫问世事。
沈毅强压着胸中翻涌的怒火与巨大的失望,将文书重重合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他甚至没有再看凌云一眼,只是对管家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随后便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内室,将凌云独自留在了书房。
凌云站在原地,看着沈毅消失的背影,心中顿时一沉,刚才的欣喜瞬间化为乌有。他清楚地感受到沈二爷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屈辱。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来了这么一纸空头文书,沈二爷还会有心思想着为台州运粮解困吗?他会不会因此迁怒,甚至撒手不管?
一时间,凌云心乱如麻,想去劝慰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更怕此刻前去反而触了霉头。他在空荡荡的书房站了半晌,最终只能暗叹一声,默默退出沈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先返回州衙再作打算。